梧枝倒是不甚明白,但听易鸣鸢的总归不会出错,她根据小吏的指引在文书上落了花押,便梦游般的随着易鸣鸢走出了门。
易鸣鸢把方才收好的纸契拿来,细细折好塞进梧枝的衣襟里,用只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傻丫头,别愣神了,你忘了前两日我拿出你宫籍的事啦?现在你已是正经八百的良民。”
梧枝都快吓哭了,以为公主不要她伺候了,要赶她走,“我不离开公主!”
“我何时说要将你赶走?我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这个宅子是送你的礼,需得好好保管,以后所得收益就全是你一个人的了。”
“公主……”
“好啦,别哭,姐姐给你买小兔子花灯好不好?”出了宫,拘谨和端庄的规矩少很多,她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逗梧枝玩。
这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的用途是租赁给进京赶考的举子,派人直接来买也不是不行,只是梧枝待她好,她也得回报一二,正好问皇帝舅舅讨了个恩典,提前给放了宫籍,如此那四合院就能记在梧枝名下了。
“姑娘比我还小两岁呢,总是喜欢自称姐姐。”反应过来的小迷糊被哄得心里一万个高兴,红着脸反驳了两声。
至于那些个举子是谁,自然是易鸣鸢要向家找的那几个了,不愧是两朝的老臣,动作迅速,不动声色的就把事情办周全了。
前朝官员拉拢新科进士乃常事,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举子加以帮助,哪怕是百进一,日后在朝中成为党羽,进谏时也是一份助力,收益远高于付出。
既然他们能这样做,自己又未尝不可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不能去找,得自己撞上来,易鸣鸢看着灯火通明的上京城勾唇一笑。
*
半干的石板路略显泥泞,剩余些欲干未干的雪水没融化,两旁的冬菟葵就已争先恐后的冒出连片的青绿色,若是观察得再仔细些,不难发现菟葵们长出的白黄色小点。
紧挨着这片冬菟葵的,是一间两进的小四合院。
程枭背着个竹筐,走进屋子前在门槛边蹭了蹭一路下来脚底沾着的泥块,趁着这个难得闲暇的功夫笑眯眯地赏了会子的花。
今日去取了银钱,字画和话本都卖得不错,足够家里再撑一阵子了。
说起来,春闱的日子一点点近了,一家人从通州新宁远道而来送考,也住了有半个多月。
就到了快分别的时候。
想到这里,程枭顾不上把鞋底蹭得一干二净,加紧了步伐往里走去,若是有幸高中,就……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淮哥儿可算回来了,我估摸着就要夜了,特在门口等你。”两个陌生的小厮打开门,一个妇人由女使搀着往大门口走出来,背后跳动的橙黄烛火越发照的她的身形臃肿。
程枭眉头一跳,直觉事情有点不太寻常,他母亲一向节俭惯了,虽说在老家那里有些田产铺面,不过通州比不得上京,处处都是花销,钱大都要省下来买笔墨纸砚,是以来了上京也不舍得多花钱。
要不是自己靠卖字画和写话本子补贴了一些,只怕不会舍得租住这二进的院子。
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买几个下人?
“母亲,大哥大嫂呢,怎么不见人?”程枭眼神示意了一下程母旁边的女使,等待母亲告知。
又不动声色的偏过身,尽量不去注意那女使的炙热目光,见她似乎没有收敛之势,无奈的轻咳了一声。
这才作罢。
“你先坐,听母亲细细与你说来,”程母撑着桌子缓慢坐下,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于是拿起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燃蜡烛,今年炭薪价高,多穿点也是能御寒的,只是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你可还记得当初给你开蒙的王夫子?下午他的好友受托找来,见你不在,只能将一桩好事说给你大哥听,还带了行老[1]来,哝,带来了那两个小厮给你。”
许是程枭素日在家里话本子念叨的多了,程母说话也带上点说书人的语调,偏要先卖个关子给程枭听。
说着说着程母眉梢还有点得意,她这个儿子一向是最争气不过的,就连少时开蒙的夫子还惦记着。
“我们啊,算是碰上好人了,那位夫子说,她家娘子族里有位富裕的人家,钱多的几乎要花不出去,屋子多的住不了,于是把几间闲置的,给这次春闱的举子备考用,也算是行善积德了,万一有人高中了,也好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程母一开始怕他们骗人,亲去那院子瞧了,离街市近,但两堵墙一隔,什么噪声都传不进来。
而且离贡院也不远,只隔着三条街,就是屋子稍微陈旧了些,不过要不是如此,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讲到这里,程母指了指边上的女使,摆手说道:“当然,也不是那么好的便宜都砸在咱们家身上,这位女使要考校你的课业,若是碰到科考无望的,这照顾你的两个小厮和备考的屋子一并没有。”
程枭越听越不对劲,这所作所为分明是要在开考前结党营私,什么考校课业,说不定是泄露出的考题,他要是真的看到了一星半点,徇私舞弊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的一辈子科举无望了!
梧枝观察程枭的神色,看到他眉间渐深的沟壑,到了这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易鸣鸢要在他的名字上大大的画一个圈,她还当是公主见色起意,总算有了动心的儿郎。
一家家走下来,见程枭比他人都要快的反应,此刻便知晓了他并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愣头青。
担心程枭转头赶人的梧枝连忙行了一礼,出声把程枭叫住:“这位郎君,若是京中有人以债负质当人口,应如何?”
以役偿债[2]的部分程枭背得很熟,他下意识回答说:“那自然是仗责一百,再人放逐便。”
梧枝点点头接着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权重者呢?”
程枭听到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太阳穴突突一跳,这才正视那位背着烛火的女使,声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烛烟,略微低沉的回答掷地有声:“若是贵臣,抑或是天家,也是一样,立偿之,奏裁。”
她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凭空而来,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即使消息传递不便,可这事就赶巧发生在通州,他们这群举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种刑案作为考题,不知道也难。
深陷这案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姨父,一辈子插科打诨的过,临了老了犯下错,侵街[3]占了他人的屋舍,陛下也只是高高拿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轻轻的揭过。
只说姨父年纪大了,去通州待几年“服役”也就过去了,欠的钱也由他这个做侄儿的还罢了。
这件事在朝中争议了几天,最后是这个结果收场,于是谁也不好再继续议论。
总不好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这件事做错了吧。
那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话毕,程枭也沉默,谁都没有把话摊开了讲,可他就是明白了。
这位女使背后的人,有这个胆子跟上头那位对着呛,那个人要么是权势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么,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所以才把这件事作为考题,说给将要科考的举子听。
所期待的,就是有志之人的出现。
他有的东西不多,能给的只有一腔孤勇。
“你家主子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程某愿尽绵薄之力。”
烛火映照在程枭鸢俊的脸庞上,让他的五官更显得立体了起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如此,就是答应了。
梧枝心中微讶,“公子不想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寻常人乍然遇到这事,都会慌不择路,恨不得刨根问底,想要知道自己将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谁,是好是坏,有没有好处。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只有程枭,她说:“他要是问了,就告诉他实话吧,如果没有,”易鸣鸢当时顿了一顿,仿佛和程枭认识好多年般熟悉,叹道,“他不会问的。”
真的如同易鸣鸢的猜测一模一样,程枭接着补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家主子有这个胆识,程某为了他这份信任,也无所谓问个究竟了。”
“日后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派小厮来吩咐一声就好。”说完躬身。
梧枝眼见差事办妥就离开了。
剩下母子二人在厅前,只余下两道呼吸声交替着。
他们家的蜡烛不是什么好材料的,烧了半晌就见了底,慢悠悠的晃着,半死不活的残存一点点的光亮,连两个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程枭沉声道:“母亲,今晚不能睡了。”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第29章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若是再深入三百里,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儿子,速速离开上京,哪怕开考前两日紧赶慢赶从城外进来,也好过趟这浑水。”
一改梧枝面前的腿脚不便,程母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包裹,把一堆东西塞到程枭手上。
“早些时候我就让淳哥儿他们领着泫儿走了,你哥哥他们没必要惹火烧身,我就说是钱不够了,留个小厮陪着你就好,让他们先回通州等消息,没让那女使看出来。”
“劳烦母亲了,是我引起的祸事,却连累你们也遭殃,”程枭眨了下眼睛,“走水路颠簸,但也快些,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最后一点火光也渐渐熄灭。
遇到这种事,程枭也没心思再多废话,事发突然,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品是不能带了,收拾收拾书就径直带着母亲往夜色中走去。
马车内
“公主,事情都办妥了。”梧枝上了马车,语气轻快的和车上的易鸣鸢一一禀报,说着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腿,好松松筋骨,走了这么多家,就三四个是堪用的。
“公主果然是料事如神,那程家的果然什么都没问呢。”梧枝说完了在程家发生的经过,捶着腿,对坐在一旁的易鸣鸢夸口称赞道。
却见易鸣鸢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表情,反而砸吧出一点不对劲出来,转头问她:“你是说他的母亲一直在堂上,问那两个考题的时候也是吗?”
说着敲了敲腰间的玉佩,发出当啷响声。
梧枝脑筋转了一圈,很是不解:“是啊,想是没什么好回避的,便也留下了。”
易鸣鸢咬咬唇,仔细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终于在脑海的犄角旮旯中翻出一点陈年往事。
不对,在前世,这位程母得到过一位老太君的称赞,而且程枭如此聪慧,若说其中没有她的教导,易鸣鸢不相信。
耳濡目染……可见程母是个大智若愚的。
易鸣鸢对着帘外的车夫呵道:“掉头!”
夜风呼啸,听着耳边声响渐大的马蹄声,程枭的脊背陡然有一股凉意顺着爬上来。
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
要命了,选谁不好非选他,上京多的是文采绝佳的儿郎啊,何愁找不到个全心全意为他们效劳的。
他的命交代这这里不可怕,只悔恨没有为母亲尽孝,没有为江山社稷尽忠,没有为万民尽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