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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去胡想八想,一回了宫,就是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容嫔在一边帮衬着些,她自己一个怕真的应付不过来。
阖宫上下俱是悬着白绸,宫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纸糊的人儿。
她不知坐了多久了,但底下来禀事的宫人们却每一刻钟一换,使得她根本没有时间能缓口气。她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簿册,“可都预备妥当了?”
女官垂手道,“是,就等着娘娘您过去了。”
她指尖微顿,将簿册合上,随手递给身边的木香,木香转身替她收好。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大约是长久操劳的缘故,她面上显出几分近乎透明的白。
阮玉仪尚还记着一日前,她搭着的銮舆落下的时候。
她昏昏沉沉地由宫婢引去了停灵处,然后一切在她眼前才开始真切起来,白帘幔,梓木棺,哭哭啼啼的人们。
之前长公主殡天的时候,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种左右冲撞的血腥味,和树木朽坏的气味,可眼下并无。
她的呼吸重了些,挣开边上木香的手,上前了几步。
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到底是出了何事?”
“回娘娘,您知道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寻常将士,还是王公贵族都没有分别。陛下他……很是骁勇善战。”宫人回道。
听罢,阮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她自己的声音。
仿佛有纤细坚韧的丝线缠上她的心头,连小小呼吸一下,也是牵动浑身的疼痛。
她不住地想,若是她托兄长所办之事成了,那么兄长为何不是一道回来的?他眼下又究竟如何,可有落下什么把柄?
……她的所作所为,当真对吗?
不待她想个分明,身后一个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皇弟殡天,这段时候,怕要辛苦娘娘您了。”
阮玉仪一回首,来者宽脸高鼻,正是靖王。
她不由心生警惕,下意识侧步挡在梓木棺的跟前。她发上珠穗晃也不晃,来不及换的雪青襦裙在一片缟素中,尤为打眼。
她脊背端直,一身衣裳叫她穿得空空荡荡的,整个儿瞧着纤弱得厉害,偏生还沉着一张芙蓉面,满身傲骨。
靖王神色微异,乜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淡声告诉她,“皇帝是在与敌军交锋的时候,不慎落败,敌将的一柄弯刀,就那样直直地贯穿他的躯壳——”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嘶,瞧着都疼极了。”接着又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低低地嗤笑起来。
阮玉仪藏于衣袖下的手攥得发白,指尖掐着掌心的软肉,似乎只有如此,她才能抑制住抬手给对方一掌的欲望。
“不知靖王到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靖王与姜怀央素来不对付。如今不需过靖王之手,他就殒了命,靖王定然是得意之极。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满脸戒备。
靖王哼笑一声,“本王对小皇弟素来疼爱有加,至他登基,也没少照顾帮衬。鸣鼓开战前,皇帝曾有口谕,他若有何三长两短,这天下,就交由本王之手治理。”
他微扬着眉,难掩得意之色。
分明一切都是按照着她的想法来发展,可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并非她想要的。
太顺利了。
这一切都发展得太顺利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忽地开始想,会不会……会不会这棺木里的,压根不是姜怀央?
阮玉仪回神想去棺木边,不料被靖王一把攥住手腕。
他在她耳边阴恻恻地道,“本王身为当今之兄,有义务接管天下,自然也有义务替他照顾他的嫔妃……娘娘你说,是也不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她感觉到颈侧仿佛沾染了一片濡湿,心下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抬眼往边上看去,除了被靖王的手下制住的木香在厉声喊叫,余下的其他人,平日里曾来她跟前奉承的,或是面生的,皆是面无表情。
他们好似纸糊的人儿,颊腮上画着的极浓的胭脂也生出一双眼来,无神地看着她。
第278章 哭灵
见她面上并无太多惊慌之色,靖王倍感无趣,嗤了声,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依本王看,不若缩短停灵的时日,免得和登基大典冲撞。”
底下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有自觉掌握了风向,想来讨靖王的好的,上前拱手,诺诺应是。
阮玉仪冷眼扫视他们一圈,沉声道,“本宫看有谁敢!”她张口掷地有声,眉眼染上几分凌厉,里面盛有深冬的寒潭水。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宫人们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不作声了。
堂内突兀地响起靖王的掌声,“好。既如此,娘娘且在此多与皇帝相处些时候罢。”他悠然地笑,仿佛一切俱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宫人垂手哈腰地将他送出门外。
寒风掀起白绸乱飘,好似怪物的张牙舞爪,下一瞬,就要将微微皇城连人带宫宇一起吞入腹中。阮玉仪在原处立了好一会儿,忽地举步要上前。
里头一位能说上话些的宦官忙上前拦着,迟疑道,“娘娘,您这是……”
不过是斜了一眼,那宦官就闭了口,退开一步让出了道。
在她的印象里,姜怀央素算无遗策,听闻从前做皇子时,也是屡立战功,过去那么多场仗,都没有要了他的性命。若真像靖王所言,是与敌将的交锋中落败,实在蹊跷。
她宁愿相信他是使了什么计策,故意逼靖王暴露野心,就像他曾经用在太后身上的计一样。
阮玉仪缓步走近,每一步都落得又稳又沉,裙摆微微晃动,腰间环佩一片琅琅之声。这时,谁也没有出言搅扰。
她匆匆向那棺中瞥了一眼。
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层混合笼罩下来,她往后踉跄了一步。
木香忙上前来搀住她,焦急地唤:“小姐!”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眼中涩得厉害。屈指揉了揉额角,“都顾好各自的眼前事,若有半分懈怠或是差错,本宫唯其是问。”
许是因着身子不适,她柳眉微蹙,脸色是连胭脂也掩不出的苍白,显得脆弱又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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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仪走出堂中的时候,眼前还尽是他的模样。他阖着眼,唇上血色尽失,尽管被人换了干净的素色衣裳,胸口出还是在那之后渗出血来,又干涸在衣裳上。
了无生气。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仔细一回想,她似乎从来不曾见过那个人这幅样子。
就算是他们路遇劫匪,跌落山崖时,他亦是为枯木枝划出了数不清的伤口,但他的臂膀依旧宽厚有力,那双眼也依旧黑沉沉的望不见底。
她拢好木香替她披上的斗篷,朝养心殿的方位走去——她得去取一些东西。
天灰蒙蒙的,雪下得肆意,也不知闲儿戏雪可尽兴了。
雪地上的足迹很快被掩盖,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她像是一株独留至深冬的木槿,明明被吹得摇曳不止,还偏生要生长根系,扒着地面。
至大殿前,缓步上了台矶,却有两名侍卫拦住她,“娘娘,未得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早有的规矩。”
阮玉仪冷笑,“你何时见过有陛下将本宫拦着,不允本宫入内的时候?”
她顿了下,拖慢声调,语气里不无讽刺,“还是说,有人急着即位,连你们也不拿君当君了?”
“这——小的并无此意。”
无人敢解下这顶高帽,侍卫面色一僵,对视一眼,还是放下拦路的长枪,让开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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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又空无一人,只听外头冷风哀嚎之声,四下都弥漫着一股空寂之感。
她熟门熟路走向他平日里批阅奏章的几案,一行翻找着,一行嘱咐,“木香,你帮着瞧瞧殿中是否有粉蜡笺。”
木香一愣,“小姐,您这是要——”假拟圣旨。粉蜡笺即用于书写圣旨的笺纸。
她微微颔首。
于治国,靖王虽有其能,却短于性情,难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行苛政,与其让大权落至他手上,不若索性交予眼下代掌皇权的郁王。
两人好一通翻找,好在很快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
阮玉仪将几案上的物什细心理会原位,另东西藏在宽大的衣袖中,用胳臂夹着,乍一眼看去,当真与寻常无异。
直接在殿中拟造自然风险太大,她携木香先回了长安宫,又屏退了众人,着木香侍候笔墨。
当她执起沾好墨的笔,笔尖悬在笺纸上的时候,忽然就滞住了。
即使她不愿承认,但终究有什么比墨水更快地滴在了笺纸上。
从前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中闪回。两人共用一箸;连通湖心亭的小溪上,漫漫成河的花灯;柔情缱绻时,他附在她耳边的低语……
她缓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只是此事应尽量规避纰漏,因此她只能再换一张笺纸。
姜怀央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素来不会避讳着她。她就守着一碟子点心,趴在几案边看着他起笔收笔。
这时候,他就会侧眼,“朕教你学朕的字体可好?”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抽过他手中的笔,寻了干净纸张。她行云流水地写下几个字,竟能做到与他的字迹一般无二。
她听见他轻声笑了,由衷赞了她一句。
……
阮玉仪提笔,斟酌着词句。大约是因着需要慎之又慎,落下最后一笔时,她额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终于搁下笔,松下一口气。
拎着笺纸在空中晃了两晃,见其干透后,细细叠好,收入木匣,着木香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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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则该是宫妃以及底下人哭灵的时候。阮玉仪被一些琐事拌住了手脚,稍晚了半刻钟过去,不想堂中唯有容嫔和角落煞白着张脸的白画。
她没说什么,受了众人的礼。而后自有宫人布了软垫来,她不紧不慢理好裙摆,在软垫上跪下,与昨日颤着手拟旨的模样判若两人。
耳边专门负责哭灵的宫人低低抽泣着,她眼中却干涩得厉害。
大约一盏茶后,闫宝林等人方才陆陆续续到了。
闫宝林一进来,就掩着嘴,尖声尖气地道,“不知娘娘可听过一个俗语‘猫哭耗子’?”她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一语未了,就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