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相在糊弄朕吗?老百姓饿着肚子呢,你让他们等上一两年、五六年,到时朕岂不是骂名满天下了。”他想搞出第二个齐沐谦?真当他蠢啊。“杨相不必在此费心说服,还是回去想想要如何传达朕意吧。”
杨笥冷冷望着齐沐瑱,看来是周旋不了了。“微臣句句忠言,还望皇上三思。微臣告退。”
始终默不作声,像个摆设的敬王,直到杨笥走远了才抬起头,低声骂了句老狗。
“父亲……”齐沐瑱轻唤。
“别慌,本王早就料到今日。”他把一块铜牌放在桌面上。
“这是……飞虎令?”
“不,当年受杨笥所迫,飞虎军早就解散,这些年本王暗中组织起三千人的白马军,人数虽然不多,但用他们对付文官足矣,只要皇上掌握军权,再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笑意。“多谢父亲。”
都说沐垣长得像哥哥,可不就是吗,外甥肖舅呀。
哥哥对她说过幸好你进了宫,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哪吃得了婆婆的苦。
哥哥错了,后宫的苦不比百姓家少,这是个凶险之地啊,多少青春美好的少女在这里丧失性命,若不是她的心够狠、手段够残忍,哪有立足之地?
站在梯子上,杨玉琼抚摸着男孩冰冷的脸庞,把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若沐垣能够平安长大,定会是个昂首天地、傲视群伦的男子汉吧。
可惜他来不及长大,恶毒父亲断送了他的性命,真恨!想一次恨一回,不过没关系,齐沐谦已死,那个男人不给她留下子嗣,她也不给他留,沐垣的仇终究得报。
杨笥进来时,看见妹妹又对画像痴迷了,不自觉皱眉,这幅画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每次来妹妹都是这般,魔怔了吗?
听说她脾气越来越暴躁,连睡觉都不得安稳,非要望着壁画才能安然入睡,竟连后宫的事都不管了。
“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偏头,杨玉琼看向哥哥,她的青春消逝,哥哥也老了,光阴很公平,从不厚待或薄待谁。
早晨起来,见枕上又落下一大把头发,她浓密的黑发日渐稀疏,都得靠着假髻才能插上龙凤簪,是真的老了啊,不知慕容先生是不是也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然不管他变成怎样,在她心里都是那个温润的翩翩君子。
在宫女的服侍下,她慢慢爬下木梯,近日来越发觉得手脚无力。
挥挥手,宫女依序往外退去,同时将门带上。
“哥哥来找我有什么事?”
哥哥常夸她是巾帼英雄,这话水分掺得太多,什么垂帘听政,真正听政的是他呀。哥哥总往后宫跑,不过是知会她在朝堂上要怎么配合,可现在整个大齐都是杨家的天下啦,连龙椅上坐的都是杨家女婿,哥哥早已经不需要她了,怎么又来永福宫?
对于哥哥态度不复过往,杨玉琼倒是不计较,她对权力本就没有太大野心,心心念念的全是为儿子报仇,如今大仇得报,心中再无挂碍,她想要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
“娘娘,听说皇后已经怀有身孕。”
“是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杨玉琼眼睛发亮,笑意漫上嘴角,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长得像沐垣?
“我想扶杨家外孙当皇帝。”
“这个自然,但哥哥着急什么,孩子都还没出生呢,是男是女尚且不知,说这个还太早。”不过有她在,其他女人要生下齐沐瑱的孩子想都别想,下一任皇帝只能是杨家子孙。
杨笥倒不担心男女,万一生下公主,他也有本事变成皇子,就算真的生不下来,几个媳妇肚子里都怀着呢。
见杨笥不语却欲言又止,杨玉琼道:“你我兄妹,有什么话不能说?”
“齐沐瑱想让杨党退出朝堂。”
“为什么?”
“因为他们从国库里拿了点银子。”
“多大一点?”
被齐沐瑱这一闹,户部已乱成一团,他心知骗不了妹妹,便实话实说。“两百万两。”
“两百万?”杨玉琼叹了口气。“哥哥,别太贪心了,权势要钱也要,好歹给百姓留下一些。”
“想掌握权力笼络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施予利益,如果没有那些钱,谁会对杨家忠心。”杨笥抬高下巴,那些银子是他们应得的。
“可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呀!七年前大旱,朝廷开仓无粮,活活饿死三万百姓;三年前地方官纷纷上书,朝廷一句没有钱便停了修堤,一场春涝活活淹死百姓十万人,这些都是大齐子民呐。”
她说的都对,但是……
“谋夺江山和打仗同样烧钱,妹妹比我更清楚,杨家不过出了个皇后,其他能搬上台面说事的子孙没有几个,多年来咱们兄妹机关算尽、搏阖纵横,方有今日局面,尽管那些人是朝章虫虫,但他们的助力不容小觑。
“现在齐沐瑱几句话就要他们把钱和权通通交出来,这会将他们给生生逼死,万一他们决定拼个鱼死网破,到时朝堂不稳、民心不定,让外族有可趁之机,我们都会成为大齐罪人。对于齐沐瑱,我苦口婆心百般劝说,可他油盐不进,非但半句话都不听,还想挑战我的权力,说到底妹妹就不该坚持,就算齐沐谦是先帝血脉又如何?至少他听话啊。”
居然怪到她头上?难道哥哥不知道她做那么多事,掐断那么多条人命,为的是什么吗?她是为了替沐垣报仇啊。
没有她,先帝能够早死,哥哥能把持朝政当起地下皇帝?他不知感激竟还怨慰起自己,真真是白眼狼。
“哥哥把话讲得如此冠冕堂皇,说穿了是舍不得手上的权力吧,你替齐沐谦管了十几年的朝堂,现在还想替齐沐瑱管、替未出世的的外孙管?哥哥,你的欲望太大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这是为你、为杨家着想,齐沐瑱不拿我当碟菜,难道他就会看重妹妹?哥哥这是看清楚了,齐沐瑱骄傲狂妄、目中无人,一旦他脱离控制,我们的下场会是惨澹凄凉。妹妹,我们必须当机立断,如果妹妹想要活得纵情恣意,齐沐瑱绝不能留!”
“纵情恣意?哥哥在说笑吗,打从被父亲送进宫,这四个字就与我无缘,哥哥只手遮天之际,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想当太后、不想要用鲜血构筑出来的虚荣,我想与慕容公子生生世世,可你们却断他的手臂,斩了他的前途,为了让他活命,我只能低头妥协……”
一句一句说着,杨玉琼恍惚了,彷佛回到从前,她跪在阴森恐怖的祠堂里,几度晕死过去她也丝毫不让步,一再告诉自己要坚持。
但是她被带到林子里,看他们折辱慕容先生,看他的右臂被斩断,鲜血喷了满头满脸,他痛得全身抽搐,却还是用染满鲜血的掌心捧着她的脸,低声说:“琼儿不怕,我不痛。”
他怎么可能不痛,他就快要死了啊,她大哭、大叫、不断咆哮,她哭着求父亲救他……
杨玉琼抬头,双目赤红,突如其来的暴怒与狂躁让她抓起茶盏砸到杨笥身上,她朝着他怒吼,“都是你们!你们为了权柄,牺牲我的一辈子,断送我的前途,你们真的把我当亲人吗?你们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如果你们不要企图把沐垣推上龙椅,先帝会杀死他吗?如果你们不要对帝位虎视眈眈,我的儿子到现在还会好好活着,你们该死、通通都该死!”
她冲上前打他、撕咬他,她抓着他的头发用尽全力一扯,扯下了杨笥一块头皮,鲜血从他的头顶往下流,艳丽的腥红更加刺激了杨玉琼。
她把能抓到的东西全往杨笥身上丢,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竟一把抓起墙边木梯朝他挥去。
眼看就要砸到头顶,杨笥连忙伸手阻拦,啪的一声手臂重重吃上一记,痛得他龇牙咧嘴。
杨笥大声喊道:“你不是痛恨先帝吗?杀死齐沐瑱,让咱们杨家的孩子当皇帝,立刻改国号,把大齐江山变成大杨江山不好吗?”
“我才不介意国号是什么,我只要他断子绝孙,哈哈哈……我办到了,他的儿子通通给我儿子陪葬了……”她疯狂大笑,牢牢抓住木梯横竖乱扫。
杨笥长年养尊处优,胖得连走路都不利索了,被力大无穷的杨玉琼抓住木梯追着跑,霎时间狼狈至极。
一咬牙,他抓起椅子,用尽全力往妹妹头上丢去。
砰的打出一个血洞,杨玉琼往后仰倒,后脑磕在桌角,瞬间鲜血急涌,她倒进血泊中,最后的一抹意识是——血是热的,很舒服、很温暖……
手牵手,齐沐谦和向萸走入甬道。
临王府的地牢不大也还算乾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左右两边牢房约莫十来间,只关着两、三人,每个牢房有床、有恭桶,以犯人待遇来讲,应该算得上VIP等级。
“怕吗?”齐沐谦问。她摇摇头,手却握得更紧了。
心口不一的傲娇丫头,他扬眉浅笑,放慢脚步。牢房的最里面是刑房,向萸讶异,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杨磬。
杨磬挑眉,两手一摊。“没辄了,打女人违反我的原则,偏偏又碰到个皮糙肉厚的,你自己来吧。”
齐沐谦把向萸护在身后,走到绑在木桩上的女人面前。
凝结的血块布满周身,乌黑长发纠结,枯瘦狼狈的萧颖月已经看不出当皇后时的绝代风华。
他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在齐沐瑱篡位一事上扮演什么角色?”
萧颖月不回答,自从被逮之后,她心知肚明,越沉默才能活得越久,因此像面对杨磬那样,决定安静到底。
只是抬头对上那张陌生脸孔,她先是怀疑、再是惊恐。
是他吗?不是他吧?如果是的话……那么所有人全被他骗了?
“皇……上?”她轻唤,眼底净是不敢置信。
挑挑眉,齐沐谦问:“怎么认出来的?”
真的是他!倒抽口气,萧颖月心底一阵激荡。“臣妾喜欢调香,皇上身子有异香,那香气与众不同,臣妾好奇,曾经尝试着调制,但调不出来。”
齐沐谦好笑,向萸也是因为这气味认出自己。
他掏出腰间蜡丸为向萸解惑。“是紫金蛊的气味,周承找来的,因为它我才能顺利诈死,骗过所有人。”说完,他把蜡丸抛给杨磬。“帮我还给周承。”
“还给他干么?用你的血养大,它只会听你的话。”杨磬往回抛。
齐沐谦耸耸肩,把蜡丸收回去,又再问一次。“你在齐沐瑱……”
萧颖月答得又快又急。“我发誓绝对没有!祖父慈爱,常同我讨论朝堂风向,因此我擅长分析朝中情势。在齐沐瑱经常出入宫廷之际,在太后藉梁贵妃之手毒杀薛紫嫣之后,我隐约猜出她的意图,从那时起,我所有的盘算设计都是为了要活着走出后宫。”
“于是让向萸代替你殉葬?”
“是,我只想活下去。”她没错,蝮蚁尚且偷生。
向萸从齐沐谦身后走出来,与萧颖月目光相触那刻,她眼底闪过一抹凌厉,齐沐谦捕捉到了。
“宫女那么多,为什么选中我?你恨我吗?为什么?”她们根本没交集呀。
萧颖月是理智重于感情的女子,她擅长权衡利弊,这辈子都不曾失控过,但此刻她失控 “噗。”她朝向萸吐痰。齐沐谦眼疾手快,将向萸拉进怀里,避开那口痰。
看见齐沐谦的维护,她心中越是不平。“为什么?她出身不好,又蠢又丑,没有规矩家教,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
“所有人?”齐沐谦帮向萸顺顺头发,沉吟须臾后问:“你喜欢齐沐瑱?”
一句话,顿时清楚明了,原来她之所以殉葬,是因为萧颖月的嫉妒心。
齐沐谦的猜测令萧颖月惊诧不已,太可怕了,自己什么话都没说呀。
没错,那年他踏马而来,聪明的她傻了,沉稳的她无措了,手抖心颤欣喜若狂,都说飘飘欲仙,原来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她未成仙,却彷佛一阵风就能让她飞上云端。
她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在乎,才会在对方回眸时瞬间化成痴人,但她痴迷了,不知情为何物的她,世间独见他一人。
始终觉得一见钟情再荒谬不过,但讽刺的是——她一眼便爱上了他。
她到处探听他的消息,她让自己才名远播,不爱出风头的她做尽蠢事,只盼他一个回头。
被立为皇后那天,她从天上坠入凡尘,聪明如她,知道自己将走入什么样的困境里。
终究啊……她与齐沐瑱擦身而过。
齐沐瑱迟迟没有成亲,成全了她的幻想,她想着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人能与他匹配……但是他竟然会爱上小宫女?
风声传进耳里那天,她摔碎了一把古琴。
因此,明知道进德兴宫掳人很危险,明知道任何宫女都可以替代自己,她却非要掳走向萸。
“既然要我殉葬,为什么不弄死我?”向萸追问。
萧颖月苦笑。“吾本洁来还洁去,我不是杨玉琼,不愿双手染血。”
“说得真好听,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如果我没活,小萸也会死在地宫里,难道她在地宫死去,你的手就乾净了?”齐沐谦环住向萸后腰,问:“知道答案了,我们走吧。”
见他们转身离开,萧颖月心急如焚。“皇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分上,放了我吧,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冷笑一声,齐沐谦不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