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装没发现,弯下眉慢慢品尝菜肴。赵厨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下回让他把侄子领进宫来,他侄子的点心做得很不错,听说女人心情不好,多吃点甜食就能好转。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没有交谈,只有齐沐谦不时给她夹菜。
她停止继续猜测,因为不管猜到什么,都不会有人来证实她的答案;因为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轮番上阵,想越多除了头痛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她饿惨了,血糖低下、思考力跟着下降,所以就算是下毒,那也吃吧。
这顿饭,他们吃了将近半个时辰,齐沐谦才让人把东西撤掉。
向萸认为,今天这出演到这里够了吧,接下来各归各房,有什么阴谋诡计,等明天天亮再续。
谁知她刚这么想着,竟然听到皇帝说:“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帝都这样陪吃还陪走路的吗?她猛地抬眉,接上他无害、令人心安的温润目光。
想跟他走走吗?确实想的,想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想知道为什么自从踏进德兴宫,所有事情都与预料中不同,但是……
“皇上,这不合规矩。”
齐沐谦笑望她,反问:“你很在乎规矩吗?”
不在乎、讨厌、痛恨!她厌恶那个发明规矩,逼下位者遇到上位者就得跪来跪去的坏人。
可她仍旧违心答道:“能不在乎吗?这里是皇宫。”
“皇宫确实必须在乎规矩,但这里是德兴宫,人心比规矩更重要。”
“意思是,皇上想收买奴婢的心?”她大起胆子,接下这句。
两两对望,半晌,齐沐谦笑了。“嗯,朕想。”
“为什么?奴婢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轻重不是自己评价来的,而是别人心中的杆秤称量出来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别人的杆秤里是什么重量吗?差一点点,她又大胆了,幸好理智及时阻止。
见她不接话,他拉起她走出去。
她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她很清楚太后派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所以接下来呢,让她睡饱、吃饱,消过食之后,是不是就该脱光光抬上床,展开一夜激烈的播种运动?
看着她转个不停的眼珠,齐沐谦想笑,被弄糊涂了吗?无所谓,很多事于她本就糊涂,有他护着,她就安安心心待着吧,动脑筋的事情他来做就行。
夜风微凉,小顺子举着灯笼走在前面,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一跳一跳的,像个不安分的小精灵。
她本想一路沉默,直到自己被送上床,虽然不愿,但这是报仇必须要的过程,她便也认了。
但齐沐谦显然不这么认为,走上鹅卵石小径时,他就开问:“进宫后,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连思考都不曾,直觉回答。
小骗子。他莞尔一笑。“离家进宫,生活还习惯吗?”
他的问话太随兴,不像主子对奴才的口吻,搞得本就对规矩排斥的她也随兴起来。“为图谋一口饭,哪有资格说不习惯。”
小骗子,又说谎,她哪需要当奴婢来换取一口饭。
如果每说一句谎,鼻子就会长一寸,等两人对完话,她定会变成大象。
“怎会想进宫,外面没有亲人了吗?”
“没有。”这句倒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
这样啊……他垂下眼睑,心中轻喟,下一刻抬眼,笑道。“你安心住下来吧,往后朕有一口吃的,必定不会教你挨饿。”
向萸懵了,这话是皇帝该说的吗?就算天底下百姓全都饿死,也饿不着皇帝的吧?更何况这种话,不应该是丈夫对妻子说的吗?他的妻子明明是住在懿华宫里的那位呀。
想不透、弄不懂,她的智商和认定,在德兴宫里不够用。
“听说你喜欢画画,需要什么工具告诉小顺子,让他给你备下,闲来无事也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尽量别离开德兴宫。”
他要把她禁锢在这里?他要她当生孩子的工具,却不愿意她这颗棋子到处散布他的秘密?刚想到这里,就听他不疾不徐接话,一口气推翻了她脑中所想。
“如果不得不离开,就跟小顺子讲一声,要是时间到还没有回来,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救人”二字时,她的鸡皮疙瘩瞬间狂冒。
他这是担心她成为二代薛紫嫣?他不断发出友善讯息,于她是好是坏?可是小顺子明明说她和薛紫嫣是不同的呀。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女主光环,不认为自己走到哪边都会人见人爱,所以这两天,不管是齐沐谦或齐沐瑱的表现都太奇怪,怪异到她不时在心底呐喊:系统系统,是不是你突然出现了?
“如果想见朕,就找小顺子传话,不过多数时间,朕不是在寝宫就是在书房,你可以随时过来。”
这么自由的吗?不怕她这个眼线给他制造混乱?
这一整个路上都是他在说话,她并没有回答,多数时间她忙着胡思乱想,提出一堆她自己也无法解答的问号。
就在腹中食物消耗得差不多时,他们终于走到她房前。
“时辰不早了,歇下吧。”他说。
听这颇有暗示意味的句子,她猛然倒抽口气,眼睛瞠得大大的,鼻孔也比平日开上两分。
她知道来了,吃饱喝足就该进行义务——乾柴烈火、兽性大发、翻云覆雨……她把所有A片场景回忆一遍,然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重重点头。
她说不出“相公,我好饿”、“来嘛,妹妹想你了”这类话,但这个点头已经明白传达出——她准备好了。
然而接下来没有脱衣服、没有激情、没有爱抚揉捏,甚至连一个亲吻都没有,只有一句口气温柔的话,“晚安,希望换了床,你不会睡不着。”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在她决定破釜沉舟、牺牲小我的时候,男主角头也不回地走掉?这是怎么回事,她猜了一个晚上,觉得最接近事实的状况竟然错误?
死死看着他踩着月光离去的背影,在短暂茫然之后,憋在胸中那口气突然松开,她赶紧转身进屋,用力问上门,以腹式呼吸平抑喘息不定的胸口,努力把刚刚的场景逻辑化。
她紧蹙眉心,下一刻感觉明白,她觉得自己终于探出真相——他喜欢男人啊,他是想当她的男闺蜜,想收拢她的心,想让她不为太后收用,想要她反水,做他和男宠的烟幕弹,对……吧?
屋里的烛光泄漏了她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回来的齐沐谦站在门外,看着她又拍胸、又打头、又吐气的,忍不住展颜笑开。
头痛了吧?左猜右猜怎么都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宫里人人都成精,唯独她这样傻气,怎么能平安生存呢?
无妨,有他在呢,终归会让她落得一个好下场。
第三章 被设定为傀儡
夜静风凉,沉寂的宫苑里,只有几声夜鹭啼鸣,白天睡过一场,向萸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没想到头刚沾枕就进入熟睡状态。
这种状况只有在家的时候才有,那时爹爹就躺在隔壁房,隔着薄薄的墙,和爹爹道声晚安,她总是很快进入梦乡。
离了家、离了爹爹,她再也睡不了安稳觉,她经常失眠、夜起,经常恶梦连连,夜半惊醒,也经常对着月色直到天明。
她理解,这是因为不安恐惧,因为心事太多无法获得解决。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失眠状况竟然在德兴宫里改善了,不懂,这里明明是最该令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不管怎样,能够睡得沉绝对是件好事。
但今晚冰冷的指尖贴在她的脖子上,像一条蜿蜒的长蛇般,她瞬间被吓醒了。
定睛一看,站在床边的女人她见过。
向萸被“毒杀”后清醒,站在身旁的也是她,问清楚她的报仇意愿后,人就消失无踪,之后就像是只无形的黑手,默默地安排了她的路——进宫,成为宫女。
“你来做什么?”向萸抓起棉被往床里缩进去,她不喜欢对方,她的眼神太锐利,下垂的嘴角让向萸感觉到威胁,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让人想退避三舍。
看着向萸的动作,女人皱起双眉。她这是胆大还是胆小,说她胆大,这畏畏缩缩的模样算什么?说她胆小,却又敢和皇权对抗,她搞不懂向萸在想什么。
“你还要替父亲报仇吗?”她的口气冰冷,听不出丝毫人气。
“要。”
女人见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脸上露出笑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在床边。“皇帝喝茶时,每次往里头添一两滴,不要太多。”
“这是毒药?会致死吗?”
“不致死,你怎么报仇?”
是啊……向萸感觉额头出长黑线,自己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拿起药瓶轻晃两下,打开瓶塞闻闻味道,很淡很淡,有些芦荟的气味。
她抬头,考虑片刻后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问这个做什么?只要能惩凶扬恶,为你父亲报仇才重要吧?”
“是,但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更不想被当成刀子使。”没有人喜欢被利用,包括她。
“以你的本事,这辈子都别想靠近凶手,若没有我大力相助,手刃凶手、为父报仇于你而言只能够是作梦,与其想着自己会不会被利用,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尽快消灭齐沐谦,他的死是我们的共同目标,当成互助合作不好吗?”
“既然是合作,就需要百分百的坦诚,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杀齐沐谦是为父报仇,你要他死又是为什么?”
“有没有人说你很罗唆?”
“我只是不喜欢糊里糊涂,做什么事都希望能够明白清楚。”
“明白我是谁,弄清楚我的动机,你就不想报仇了吗?”
“不会。”
“既然如此清不清楚有什么重要?”
“至少心里舒坦了。”向萸轻轻一笑,把毒药往前推开,摆明她不说,她就拒绝合作。
女人无奈,还是全身伤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向萸更可爱,至少话没那么多。“我叫薛紫蔷,薛紫嫣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一样,想要齐沐谦的性命来补偿亲人。可以了吗?”
向萸静静看着对方,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是收下瓷瓶了。
薛紫蔷见状,这才满意地推门离开,她的脚步有点重,身形有中年妇人的拖沓感,很显然地她并不会武功,既然如此怎能在后宫里来去自如呢?
向萸知道对方没说实话,也知道自己诈不出对方的坦诚相告。
假若她真是薛紫蔷,她真的认为齐沐谦是杀妹仇人,她大可利用齐沐谦对妹妹的亏欠把自己调进德兴宫,伺机动手,而非绕一大圈找上她出手。
再则,过去不知道她是宫里人无法推论,如今知道了,便可以猜测出来——首先她不是主子,因为在挑选宫女时,各宫殿绕过一圈,见过宫中大小主子,里面没有她。第二,她对后宫各处非常熟悉,连德兴宫都能夜闯,并且能随意进出后宫,还能摸进监狱救出自己,在在都显示她是高阶宫女,并且背后的主子身分非凡,毕竟堂堂知府不是任何人的帐都会买单。
所以她的主子是谁?齐沐谦的死对谁有益?细细思虑间,她把瓶子放在棉被上,用手指轻轻拨动。
手微颤,她想了很久,还是打开瓶子,往茶里倒进两滴液体。她试着说服自己——她没做错。
那人没说错,她想报仇却无能为力,是她的介入自己才有机会站在这边,就算对方真在利用自己又怎样?她终究能够顺利完成目标。
深吸气,放缓脚步,她极力稳住心绪,把茶端到齐沐谦手边。
他在看书,还是看那本《治水韬略》,听说南边发了大水,他这么担心吗?既然担心为什么把银子拿去盖行宫,却不肯拨款赈灾,这不是很矛盾?
齐沐谦边看书,边记录要点,向萸瞄一眼他写的……是真的用心,不是胡扯乱画。
他没必要演戏给小宫女看,换言之,他有心,也认真于朝政,倘若如此齐国上下怎么会弄成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