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热闹。
有些热闹是远处看不到的,非得走得近了,才能看见店铺敞开的门,门前排成长龙的队。于曼颐心中记着来的方向,起初还数着步子,走到后面,就越走越大了。
她听见卖花的人在喊,卖报的人也在喊。她想跟上人群里卖报的声音,然而人潮拥挤,人头逐渐密集,她在人群里蹦跳着,寻找着,却一直没找到。
她听见电车“铛铛”的声音,成群的乘客上下车门,有不少年轻人穿着宋麒和方千那种学生制服,还有人穿了衬衣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体面贵气得紧。她看到好多霍时雯一样的年轻女孩子,穿着体面的现代的裙装,头发梳着很新潮的样式,还有人烫了。还有很多阿姨,也和宋麒的房东一样,抱着买菜的小布包,在人流里穿梭着。
她觉得大家都好漂亮,不过也着实好着急。这是一个很着急的城市,所有人面色严肃地上车下车,生怕被甩下来。不像在绍兴,大家都慢悠悠的,船开了也能随时停靠在岸边等待……那慢悠悠的也很好,但这让眼前的急促变得非常新奇。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过去了,车篮里放着新买的鲜花。车铃也很急,催得于曼颐匆忙闪避。她被挤上人行道,转头看见一扇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和姜玉似的成年女人,穿一条酒红色的丝绒裙子,外面披着一件流苏的外套。她在喝一种黑色的,装在瓷杯子里的液体。于曼颐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得这样漂亮在店里喝中药。
她又被人挤着往前走,看见了另一个玻璃橱窗,里面放着许多西洋的乐器。她去辨认铭牌,上面写着小篆的“小提琴”,放在架子上的是一个棕红色的、闪着油亮光的琴体。还有一个写着“萨克斯”的,通体铜黄,锃光闪亮。
紧随其后的橱窗则摆放了首饰和一条裙子。于曼颐被那铭牌上的价格吓到,但她还是抬头去张望那条裙子,那是一套白色的洋装长裙,在模特身上搭配了绸制的手套和一个皮包。于曼颐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但她是个很有审美的画家,她立刻意识到这套衣服有多好看。
她被人流裹挟着,原来上海的道路不给人自己行走的自由,她只能顺着人流去走。她走了好远,终于看到了一个摆放报刊的摊位,比她在镇上买到宋麒报纸的那份大多了——老板甚至还摆了一些花草在报刊前一并售卖!
她费力地从人群里挤过去,朝卖报的老板举起手,引起他的注意。
“你好,请给我……请给我一份《申报》!”于曼颐说道。
…
于曼颐去买《申报》,本来只是冲着看看自己的英姿。然而等宋麒终于拿上她照片回来,这报纸简直成了他们两个去陆越亭函授学堂招生办公室演戏的绝佳道具。
他们回杭州的火车就在明早,那员工叫他们明早报名的安排显然无法成行。两人进办公室时那推脱的招生员工还拦了一拦,然而等经理看清他们今早拒绝的人就是登上《申报》的于曼颐时,被训到一边站着的人就成了那员工了。
“我妹妹,”宋麒,现在是于麒了,为她讨个公道的样子倒真是痛心疾首,“正是接受了《申报》的采访后,又看到了陆老师的招生广告。我们车马劳顿,周转来上海报名,却被你们拒之门外,受尽白眼……”
“于小姐的兄长,喝茶,请喝茶,”那经理赶忙为他奉上一杯铁观音,“是我们的员工不够关注新闻,才没认出于小姐的样貌。”
宋麒喝了杯茶,缓和语气:“若是今天找不到这报名的大门,我们火车就在明日,今日怕是要抱憾离开,那就太可惜了。我妹妹这样好的天赋,就这样断送在你们手中……”
经理冷汗直冒,瞪了一眼那将于曼颐赶走的员工,继续说:“不急,我这就为于小姐办理入学的手续。”
于曼颐坐在宋麒身旁,样子也算乖巧,这时候却抽了下鼻子,道:“哥,我看要不算了。人家陆老师或许根本不想收我,看不上我这乡下来的学生。有一个姜校长的函授学堂,也给我发了传单……”
“不可不可,”经理急忙阻拦,“那姜玉一个新开了没多久的学堂,连两届的毕业生都没有,老师的教学水平自然不能和我们陆老师相提并论。没必要,于小姐,没必要。”
“倒也不是非去姜校长那里不可,”宋麒看于曼颐递过话茬,立刻接下,“我只是失望,陆校长这样有名的函授学校,以男女学生均可入学的名号在沪上打响名头,本是如此先进和进步。然而……”
“然而我哥来了,你们就这样鞍前马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们就对我不屑一顾……啊,或许我该和采访我的霍姐姐说一声这事,那这趟上海,也不算白来……”
于曼颐一脸凄婉,做出悲伤姿态,仿佛已经认定了陆校长不想要她。三个人说到最后,那经理感觉于曼颐当真是要去《申报》和那采访她的霍记者说一说自己的委屈,急中生智,一拍大腿,道:
“于家兄妹,这事就当我视察,你们这期的学费,减半之后再减半,只收你九元大洋,行不行?可千万不要闹到记者那里去啊!”
“九元大洋”四个字一出,于曼颐泫然欲泣的脸上,眼角泪光霎时就止住了。然而她顿了顿,还是伸手轻轻一拭,道:“我这样拿一份报纸被特殊对待,也算不得什么高尚。我前面还有个阿姨,她……”
“还有谁?这又是哪个?”经理忍无可忍,转向上午负责招生的那员工呵道。
“是个,是一个……”那员工想起早上自己对人呼来喝去的样子,一时结舌。
“再联系一趟,一并招进来!”经理挥手,又转向于曼颐,诚恳道,“于小姐,并不是特殊对待你,我们陆老师的函授学堂,就是男女都招,就是男女都招的呀……”
第38章 大上海(四)
◎黄浦江边并肩行◎
于曼颐近来地主血统觉醒,每件事做完了先清点身上的钱。
她早上买报被找了零钱,钱袋霎时沉了一大截。抛去刚给出去的九元学费,又拿出一枚还给宋麒做路费,剩下的钱和宋麒那张欠条一起,挤在棉絮的间隙里。靠着这些防止撞击声的棉絮,她这钱袋鼓鼓囊囊,有如丰收时节的粮仓。
那枚还给宋麒的大洋落在两人之间,他半天才接过去。于曼颐翻转了手的朝向,将大洋扣在他手心里,而后迅速抽离。
“和我算得够清楚。”宋麒说。
“好多东西也还不上了,”于曼颐说,她心里的宋麒终归还是一个报纸刚刚盈利的学生,“也只能还给你钱了,这钱还是你发给我的薪水。”
“你又不白拿,”宋麒说,“你不做了,我还得另找画插画的。”
她也不是不做了,她是做不成了。两个人都没把话说破,可气氛骗不了人,很快便陷入了沉默。
于曼颐收回视线,将自己钱袋口的绳索系紧,又听见宋麒故作调侃道:“不过你胆子也够大的,人生地不熟,头一次来上海,就跑到那么远的街上买报纸。”
于曼颐脑海里忽然闪过小芝说话的口气,便学着说到:“那有什么远的,更远的地方我也敢自己去。”
“这么厉害?”宋麒说,“那好了,黄浦江就在那边,你也自己去观赏,省得嫌我跟着累赘。”
于曼颐这一张《申报》买得自己信心大增,方才在经理那也是扬眉吐气。宋麒让她自己去,她扭头就走,脑海里再度出现小芝那声极具感染力的呐喊。
“有什么了不起!”她也这样说。
她走得大步流星,宋麒开始还抱着手臂看她什么时候回头,没想到她真就一股脑走去了路口。街的尽头车水马龙,电车铛铛响,人群涌动,下一秒就要把她人淹没。宋麒神色一动,手放下,控制不住地抬高声音:
“于曼颐。”
“哎!”
好在是他步子大,追了几步就跟上,一把攥住差点就消失的于曼颐的胳膊,把她拉回自己身旁。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对峙,宋麒看着她的神情,倒是被气笑。
“你得意什么?”他说,“赌我会追上来?”
“你确实追了上来。”于曼颐说。
“我当然会追上来,”宋麒松开她手腕,在这一刻意识到他实在无能,不但控制不住于曼颐,还反被于曼颐控制,“我把你从绍兴带出来,自然得好好送回去,弄丢了可怎么交代。”
这话题很难绕开,说了没几句就又被提及。宋麒看见于曼颐侧过脸——他们刚才从吉安路钻出来,已经进了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从梧桐树到街旁的商铺,流光溢彩,全落进她黑而明亮的瞳孔,就像是烙了进去。
她眼睛里落着那些景象,忽然言不由衷地开口道:“是,当然是要回绍兴的。说实话,你们上海,也只是……只是看起来好。街上人这么多,大家脾气又差,东西又那么贵,我根本……我根本住不起,也生活不起。”
宋麒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只是看着于曼颐。
“我要好好上函授的课程,经理说,他们邮寄的讲义都是老师亲手写的,批复的作业也有老师修改,”于曼颐说,“陆越亭有那么大的名气,等小邮差给我把文凭也送过来,我或许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今日那份报道我的《申报》上,有好多招聘的广告,还有姜校长的那所学校,在招聘助教。我喜欢姜校长,可惜她不给我的学费打折,也没有名气。”
她一步一步,都走得这样实际而脚踏实地,就像他们去江边的这条道路,没有搭乘黄包车或电车,只是由宋麒带着,一步步地走过去。然而宋麒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走这一段路而已,连他也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们终于走到江边了。
那是一条很宽阔的马路,比绍兴的所有路都宽,也比于曼颐方才在吉安路所见的那条宽。马路正中有一条细长的管制区,停满了她在于家门外见到的那种汽车,都是黑色的方盒。
沿江的人行道上摆了许多用木栅栏围起的鲜花,两旁是行人与等客的黄包车。绳索之外是码头,细长的木板伸出去,外面停靠了中等大小的船只。更远的地方,是更大的码头,停靠了巨大高耸的邮轮,像是从海里浮起的钢铁巨兽。
而在马路这一边,也就是于曼颐和宋麒行走的这一边,是由大理石和罗马立柱组成的沿江建筑群。
和吉安路的繁华相比,这地方并不亲切,这地方只有钱的气味,没有人的气味。于曼颐并没有十分被江边的景象触动,如果她终有一天再次来到上海,也是为了吉安路,而非黄浦江。
但和宋麒站在江边吹风仍是很舒服的。她用沿岸的绳索撑着自己的身体,隔着滔滔江水,向空无一物的对岸望去。她的身后人来人往,没有人在乎她,也没有人在乎宋麒,这让于曼颐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宋麒,”她在江风中开口,“我觉得,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
“什么?”宋麒看着江面,他也在想事情。
“我真的只是,去年在地窖里见过你,又在这个夏天,和你上了三个月的扫盲班吗?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和你认识好久了……我们真的只认识了这么短的日子吗?”
宋麒被她提醒,转过身,用绳索拦住自己的后背。他抱着手臂回忆,也觉得有些意外。
“我好像也是刚刚才意识到,只有这么短。”
有电车沿着江,从他们身后开了过去,发出了“铛铛”的声响。戴着遮阳帽的外国女士从他们身后走过,带来一阵扑鼻的香水气息,又被江风吹散了。
“等扫盲课结束,你就要回上海了。你回上海,就继续上学吗?”
“嗯,上学,”宋麒说,“还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做。”
“蛮好的,”于曼颐说,“我也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我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是很开心的,但于曼颐说完了,又有些难过。她隐约意识到这难过是从何而来,但她还没有面对的勇气。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江风中侧过头,将视线聚焦在一群刚刚下了船,在码头上打闹的学生身上。
“我们学校的,”宋麒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从对岸郊游回来吧。”
于曼颐低低的“嗯”了一声,仍然固执地看着那些学生。随着他们的走近,她听到他们在调侃其中一位男生的恋情。有人将他藏在怀里的一封情信抢出来,调侃一般,高声地朗诵出声。
他念:
“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学生们哄堂大笑,有人喊道:“为什么要骗人家这诗是你写的?作者是那么有名的诗人,我要向学妹揭发你!”
那被调侃的学生涨红了脸,去争夺对方手中的信件。然而他的同学,仍然高举着那封情信,不依不饶地念: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于曼颐在学生们年轻的笑声里流了会儿眼泪,但也就只是流了一会儿,江风就帮她把眼泪擦干了。她算不上非常明白自己流泪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该为什么高兴。
她在嫁人之外,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要做,而且能做成的事了。
——【上卷 要嫁人】终
📖 【于小姐】 📖
第39章 间奏
◎唢呐声◎
【绍兴,冬】
游家院子里已经忙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再忙一天。能沾手的下人就这么几个,收到最后,一个挽了辫子的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愤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