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说的第三个了,还是嫁过去做小老婆,是什么很体面的婚事吗?要费这些力气。”
“嘘,嘘,”另一个赶忙掩住她嘴,“当然不体面,若是体面,还犯得上夜里走?游家这些年就出这么一个往北边嫁的……过了长江,还得过黄河。”
在座的连城外的运河都没出过,更别提更远的地理划分。她们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先开口那个继续评价:
“她当然要嫁得远一些,近的都晓得她被退过两次货。不嫁远了,谁会要她?只是害了我们,要收拾这些厚重衣服。嫁妆明明这么少,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姐多。”
“好奇怪,”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圆脸抬起头,一边叠衣服一边问,“都说新政府不鼓励纳妾,也不鼓励娶小老婆,怎么我们家的少爷娶了两个,北方这户还娶四个……这新政到底算不算数呢?”
“不要讨论宅子外面的事。”那个捂嘴的年长的把她叫停,“聊聊婚事就得了。”
高墙隔了日月,院子里落了一地雪白。这是绍兴这些年来头一次下雪。接亲的人按道理明日该到,不过这样大的雪,就说不准了。
游小姐的父母因此有些焦急——毕竟,这场往北的说亲,已经是游小姐的第三次婚事了。若是这次再出纰漏,等过了年,游小姐就要二十九了。
“爸,妈,”游筱青坐在堂底下,神色淡淡的,“倒也不用这样,像急着把我甩出去似的。离头一次说亲都迟了十年了,还怕迟这一两天的么?”
人要嫁出去,她说话反倒没有以前唯唯诺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是完全没有困惑。
这门亲事,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一个北方来的媒人帮说的。那人年龄很大,也不是头亲,但给的彩礼多,礼数也周到。
须知游家的长辈已经因为游小姐的婚事被戳了许多年脊梁骨,如今有一个大户人家,愿意明媒正娶他们被退过两次婚的女儿,派人来把游筱青风风光光接走,这举动可以称得上一雪前耻,菩萨显灵。
至于嫁出去以后的事,那就是北边的事了。过了长江又过黄河,乡里人从不关心运河外发生了什么。乡里人不关心的事,游家也不会太关心。
但让游家长辈愤怒的是,游筱青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几次推辞媒人的说辞。她一个被退过两次婚的老姑娘,竟然嫌弃起人家了。
她先说那人年龄大,她妈便说年龄大懂疼人。她自己想了两宿,又说这婚事蹊跷——
那人既然不在乎游小姐被退过两次婚,又不在乎她脸上的胎记,那他看起来对姨太太的要求并不高。他那么有钱,为何本地没姑娘嫁他,反倒要跨过了长江黄河,来这样远的绍兴说亲呢?
游筱青那几日又哭又闹,但没有一个人听她说话,反倒是游老爷一次吃饭的时候嫌她吵,把她关去那个逃跑的姨太太被关过的阁楼里。
“关她几宿就好了,我看就是三房不会教!”游老爷说。
果然,游小姐第一日还在阁楼里喊,第二日便安静了。第五天她被带出来,整个人变得安安静静,游家再安排什么,她都听任了。她以前虽说怯懦,但在父母面前还是有一些女儿样子的。然而这一次从阁楼出来,她也不与父母说话了。
下人们说,她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是在冷笑。
她从说亲的媒人离开,冷笑到定亲的第一笔彩礼送到。裁缝给她量体做嫁衣,她冷笑。她妈去她房里嘱咐过门以后的规矩,她冷笑。下人们背着她说长短,一回头,就看见游筱青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不说话,冷笑。
“赶紧把她嫁走吧,”游家所有人私下都传,“嫁出去了,就安生了。”
她唯一不冷笑的时候,就是看着那副据说是扫盲课上于家小姐给她画的画像时。那画像洗清嫌疑后便被允许挂在她闺房的墙上,游老爷听说后,还做出很慈悲的样子,吩咐道:“那就叫她当成嫁妆,一道带去北方吧。”
她明日就要走了,这幅画也一早被下人们拿走,和其他嫁妆一起放进箱子里了。游小姐的房间现在空空的,只剩下一张床,一把椅子,和挂在墙上的一身新嫁衣了。
外面下了雪,房子里也没什么人气。游小姐终日冷笑,哪怕她明日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包括她的父母。
在堂底下说完那句叫人很不舒服的话,她最后在游家冲所有人冷笑了一轮,笑得大家汗毛倒竖。
只有那个圆脸的小下人还有一点好心,她跟着游小姐到了闺房门前,和她说:“小姐,你的厚衣服,我们都给你放在箱子里了,你要是明天冷,就叫他们给你放一件去马车上。我没去过黄河北边,她们说,很冷的。”
游小姐回过头,出乎意料,她没有冲她冷笑。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和她说:“是么?不会比游家更冷了。”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游小姐,想她或许是说自己屋子里的炉子被拿走的事。她说:“小姐,不然我去叫他们把炉子搬回来。是他们太着急了。”
“不用了,”游筱青说,“我用不上了,谢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其他下人口中的阴冷,甚至是很亲切的。她看了小圆脸一会儿,问:“你见过于家那位二小姐么?”
“没见过。”小圆脸诚实地说。
“你见到她就会认出来,她与我们长得都不同,你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种不同,”游小姐说,“你要是以后见着她,麻烦帮我转告她一声。”
“你告诉她,这世上好多事,原来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小姐,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我也是刚想明白的。我这一辈子好愚笨,就想明白这一件事。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游筱青说完了,就回了自己屋子,又把门关上了。那小圆脸下人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房间里枯坐的人影,摸了摸方才被游小姐摸过的鬓角,便转身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雪落了厚厚一层,又压断了枯枝。小圆脸在落雪声里睡得十分香甜,且她因为就睡在厨房的炉灶边,没受着一点冷。
然而她第二天又醒得特别早,早到天都还没亮。她是被另一个下人的尖叫声吵醒的,那声音如此尖悚,连厚重的积雪都吸收不了,只能响彻整座游家大院。
“游小姐哎——”
那道声音尾调细长,像是鬼在雪夜里哭唱。
“吊死了啊——”
这话顺着游家的门缝飘出去,沿着窄窄的河道散开,附上落了一夜的白雪,流传了一整个绍兴的冬。
📖 【不嫁人】 📖
第40章 火烧于家(一)
◎她能懂◎
【下卷 不嫁人】
于曼颐倒是不知道别人的毕业证书都是怎样领取的,但她的那一封美术学校的函授毕业证,是由小邮差,从于家墙角的那处狗洞塞进来的。
其实她这大半年的发课文件,都是这样被塞过来的;而她用来覆课的作业,也是由这里塞出去。
先前于老爷已经允许她画画,她动笔时便也无需太过小心,只是那些由老师撰写的讲义来路可疑,她学过后统一存放进无人问津的地窖。
就这样,纵然于家大院墙高院深,却挡不住一颗种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抽芽生长,要将那年久失修的墙垣顶塌了。
小邮差很细心,他知道毕业证与以往的作业不同,特意用一张报纸给于曼颐包好了才塞进。她将证书从狗洞里小心抽出,在膝上展开,又将指尖从右往左的划过,默念道:
“学生于曼颐,浙江省绍兴人,现年十八岁,在本校商业画科修业期满成绩优秀准予毕业此证。”
证明的字数列了两行半,其后是便是“越亭图画函授学堂”和落款和校长、主任的盖章。或许是为了显得洋气,毕业证左侧竟然还是英文的,但那上面的单词她就不认得了,只看出最下面有一行花体的“Diploma”。
纸上落了一滴眼泪,但很快被于曼颐用手擦干净了,她脸上也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哭过的样子。
“曼颐姐,”狗洞里传来小邮差压低的声音,“拿了毕业证,你就能出去找工作了么?可是咱们镇上,也没地方要女人做工啊。还有,你家里人……能放你出门么?”
“且走且看吧,”于曼颐说,“还有我叫你买的东西,你给我带了吗?”
狗洞里传来一阵响动,又是一包东西被塞过来。于曼颐将报纸打开,看见了两摞上坟用的冥纸钱,还有一盒火柴。她点了点,问小邮差:“花了多少?我补给你。”
她这半年都在家里,手里的钱还是剩下那八块多。她等着小邮差把自己那笔零碎都拿走,然而狗洞对面沉默片刻,声音再响起来,低沉了许多。
“不用给了,曼颐姐,”小邮差说,“就当我也给游小姐的一点心意吧。她们未出嫁的女孩子都在城外的姑娘坟,男人不好过去的。”
于曼颐愣了愣,没有再反驳,只说:“好。”
洞对面又是一阵噪音,于曼颐听着小邮差彻底离开了,终于扶着膝盖,从墙边缓缓站起来。蹲了太久,她腿上麻得厉害,也不知道只是因为血不流通,还是想起了游筱青。
天是四月的天,空气里一股火烧味,是墙外面有不少人在沿街烧纸。于曼颐把纸钱和毕业证都藏在宽大的袄裙底下,从闲谈的下人们身后匆匆走过。
她以前讨厌极了这身衣服,如今却发现这衣服也有它的好处,例如很能藏东西,这是细细窄窄的百褶裙做不到的。
半年来,她在这袄裙里藏过讲义,藏过作业,藏过画纸画笔……她在青天之下做尽了不可做之事。
她走得很快,但还是听到下人们说:“清明扫坟日,今晚都早些睡吧,省得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最近游家在闹鬼?是哪个太太小姐?”
“你能问得出哪个,就知道他家罪过多,闹起来都不知是哪个。说不定根本就没闹,是人心里的鬼……”
于曼颐在声音消失前迈过门槛,将门往身后一关,身子靠在门板上。她想,这人间到底有没有鬼?为什么只有作恶的人见鬼,鬼却不回来看看真思念他们的人?莫非是怕吓着她么?
纸钱藏在腰间,鼓鼓囊囊,藏在胸口的毕业证书也很薄,发出细细的刺啦声。于曼颐又闭了一会儿眼,等着下人们从院子里离开,然后转身朝自己房间去了。
清明日子,家里的男人们又都不在了,只剩下二妈三妈,和长大了一岁、终于能自己吃饭的老幺。于曼颐把纸钱和毕业证书都在衣柜里藏好,下去和她们一道吃起午饭。
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生意又难做,当真是地主家也没余粮,饭桌上的菜式也比往年清减许多。于曼颐低着头把米粒都吃完,终于打点好语言,抬头和三妈说:
“我表哥夏天回来要穿的衣服,我做好了。”
三妈正低着头喝粥,闻言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神色还算满意。于曼颐继续说:
“不过那些扣子都很过时,他是洋派人物,恐怕很难喜欢。我想下午去一趟铺子,给他买一包新的回来。”
“好呀,还是曼颐有审美,我们的眼光都过时了,”二妈很亲切地插进话来,“有钱么?要去账房那支一些么?”
“没有,”于曼颐说,“先前爷爷给了我一些,都给三妈收走了。”
“拿你五元,记了半年,”三妈哼了一声,“从小给你买衣服吃饭都不晓得花了多少。一会儿去账房支五元,以后别再说我欠你的,给你表哥买什么都从里面出。自己家的男人,自己掏钱。”
于曼颐已经不爱和她斗嘴计较了,没什么意义。她要钱,钱拿到了。
一顿饭吃得清汤寡水,吃得老幺抱怨了好几句,最后又被二妈抱进怀里哄着吃。于曼颐把茶水也喝干净,便重新回到房间,换了另一身裙摆稍短的衣服。不过短也不能太短,只是略微高过脚踝,否则又要被三妈指点,况且她也需要裙摆替自己遮掩那包纸钱。
账房给于曼颐核钱的时候也很谨慎。她背着手站在那账房面前,看他一颗一颗地拨动珠子,又把这五元的开销记在账本上,心里意识到,于家可能真的是不复当初了。
家里唯一神态轻松的也只剩那位门房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混吃等死,时不时地擅离职守,让这本就漏洞百出的于家大院更破出一个巨大的漏洞。
于曼颐出门的时候他刚好坐在门边发愣,他看见于二小姐迈过门槛后,忽然回头冲他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什么,忐忑起身,道:“二小姐……”
“坐下吧,齐叔,”于曼颐笑着说,“我真喜欢你这样。”
门房老齐被夸了一句,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后脑勺。他看着于曼颐走到街上,抬手叫来了一辆黄包车,目送二小姐远去,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摸不着头脑。
黄包车刚开始是往城东去的,车夫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把于曼颐拉过了一座拱桥。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咯噔”一声,震得于曼颐睁开眼,控制不住地看向早就封了窗户的如海画室。
她心里有阵细微的绞痛,然而画室的窗户在她眼前只是一闪即逝。这人间的一切都是一闪即逝。
黄包车夫先带于曼颐去了布店,里面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待了她,她这半年已经为了给表哥做衣服从她这儿花了不少钱了,不过之前都是三妈掏的。
老板娘发觉于曼颐现在自己拿钱了,她把这解读为于曼颐过门后即将给夫家管账的一个信号,于是更加卖力推销。
于曼颐对她的话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仍然多看了这老板娘一眼,问:“这铺子不是你自己的么?你怎么还总惦记着替夫家管账。”
“我是死了老公才出来做生意的。”老板娘嗓门很大。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于曼颐说。
“好什么好,”这位老板娘以命苦闻名十里八乡,骤然得到于曼颐肯定,自己都懵了,“当然还是像你们府上那些夫人太太好,家里有男人掌柜管事,自己不需要太辛苦。谁叫我出身这样差,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小姐你就不一样了,你三妈可是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你表哥是留洋的才子,再加上你娘家加持,今后不一定多发达……”
“好吧。”于曼颐说,实在没兴趣反驳了。
她拿了那包新扣子,金属做的,蓝底金纹饰,看起来更适合缝在西服上,而不是中式的长袍。于曼颐把这包扣子塞进包里,复又坐上了黄包车。车夫询问她是否直接回家,她摇了摇头,反问:“你知道姑娘坟么?”
车夫脸色变了变,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于曼颐叹了口气,知道这人间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她从钱袋里把零钱都找出来,因为很碎,握在手中便显得非常多。她将攥着钱的手掌在车夫面前摊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