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大机灵鬼◎
这是于曼颐第三次来宋麒住的地方,第二次来他现在的寓所。她对街道的恐惧在宋麒把她带进公寓大门的一瞬减轻,只剩下浑身的冷汗提醒她方才的应激。
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姜玉的学校和宋麒所住的街道也有一段距离。她被他扶着肩膀后侧带进电梯,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她上次来的时候所坐的那把椅子了。
他又给她倒了杯水。于曼颐盯着玻璃杯的水面慢慢升到杯口,注水声也拐了个弯,从响亮变得沉闷。
她的心终于慢慢定下来。
她去握杯子,手指还在抖,但尽力握稳。宋麒看她心神不定,试探着问:“你说什么,火?”
于曼颐险些将杯子松开,但她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把杯子稳固住了。她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意识到自己刚才险些说漏了嘴。
“没有,没有火,”她笨拙地纠正自己,“和火没关系。”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水面,而宋麒也在看她。他看她的眼神产生了一些变化,从彻底的关切变得带了少许观察。
她真的只是跑出了于家吗?从绍兴孤身来上海,这对以前的于曼颐来说是一件多大的事,可对当前的她而言,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那个在地窖里对他啰嗦着将自己全盘托出的于曼颐与过去不同了,她开始有意识的遮掩自己。
她又喝了几口水,终于平静下来,和宋麒断断续续地解释:“我在……我从姜校长那出来,我拿到了报名表,我去吃馄饨……我看到了刘丰盐的人……”
“刘丰盐是?”
“是逼死了游姐姐的人,”这个名字是于曼颐恐惧的源泉,她又有些激动了,“他给了游家一笔彩礼,游姐姐死了……他又来和于家说亲,结果我跑了,他气不过,雇了人在到处找我,我碰见他们了……”
宋麒很耐心地听她说话,就像是他重返游家的那一天。看来啰嗦才是于曼颐底层的语言系统,她再变也改不了这点,一着急就没办法条理清晰。
宋麒也不明白自己在听于曼颐说话这件事上为何如此有耐心,他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是缺乏耐心。他尽量用自己的理性去把她情绪性的话语转化成单纯的事实骨架,再用反问句和她核实。
“刘丰盐的人在上海搜旅社,看见你了吗?”
“没有,我跑了。”
“旅社那位老板……”
“他答应我了,他说自己没见过我。”
宋麒感到一些欣慰。于曼颐的逻辑缺失只体现在语言上,但落实到行动上又非常有条理。如此甚好,她这人很难靠理性驱动,惊慌乱窜之下单凭本能也活得滴水不漏,实在是一只神奇的封建残余。
相比之下,宋麒自认略逊一筹,想事情还得特意调动理智。
“你先前说小邮差帮你准备了船,会不会是他透露你的行踪?”
“不会的,”于曼颐很坚定,“他特意不让我告诉他我的去向,他说这样他就是真的不知道,而不用撒谎了。他只知道我坐船去过杭州。”
宋麒点了点头。
“既然没人知道你在上海,那就是说,刘丰盐只是顺着南方城市撒网。你都过来这么久了,他们先前应该是在杭州一带搜人,搜不到才来了上海。只要你躲过这段日子,他们自然会去别的城市。”
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曼颐狂跳不止的心脏缓过来些。她想了想,又说:“他会不会报警找我?”
“或许会在绍兴报警,”宋麒说,“可惜现在这城市各有各的混乱,政府只想各扫门前雪。除非像我上次那样闹上报纸,一个地方的案子,很难在另一个地方闹大。”
“他会来上海报警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上海这边情况和其他城市不同,我们现在法租界,各个警署有自己的辖区。租界外面的事很难闹到租界里,更何况是绍兴的事?”
于曼颐全神贯注地听他分析完,终于能稳稳当当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所以我说你不要去租界外面找工作,”宋麒继续说,“现在又多了一条不能去的理由。”
“我不去外面了,”于曼颐这才想起来那张报名表,赶忙找出来从桌面上推过去,“我去找了姜玉,她让我去参加这场考试,考过了就能去商务印书馆图画部做练习生……哎呀!”
她刚稳重下来,又一抬头,纠结道:“你说我躲过这段日子就行,可我三天以后要去报名,七天以后还要去考试,万一碰上……还有公示……”
“报名可以我帮你去,考试和公示……”
宋麒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又一次避免了被于曼颐带着跑,靠逻辑把事情从头开始捋。
“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你,”他说,“你从于家走,带了正式的身份证明么?你找那些工作,都不看这些吗?”
“我没有身份证明,我一直都没有,”于曼颐说,“我就是这么和他们说的,我们乡下的女孩子,生下来就没办过证明,他们也都认可,许多外地来工作的人,都没有身份。”
她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人,击碎了宋麒有条有理的成长认知,这片土地真大啊,于曼颐的背后才是1929年真实的中国,而城市化且流程完备的上海只是其间狭窄的一处特例。
宋麒重整思路,在短时间里振作起来,继续说道:“所以你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只要找到门路,你变成谁都可以。”
门路是什么?于曼颐没听懂。但她纠正道:
“也不是谁都可以,我文凭上写的是于曼颐,我不能变成别人,不然这文凭就作废了,我身上顶用的就这一样东西。”
“于曼颐是中文名字,”宋麒思路一通,脑子就转得很快,说话间就有了后文,“我给你做一个外国身份,办一张假护照,只要别被使馆抓去核查,又别真用去出入境,凡是用名字的地方都能蒙混过去。”
……他在说什么!
于曼颐真想知道两人分开这一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她用一把火将于家付之一炬,又连夜逃出几百公里。而宋麒说起办假身份驾轻就熟,就像做过了好多次,更别提他所说的是外国身份!
这是两个怎样的法外狂徒啊!
“……你就假装一个国外长大的华裔,”宋麒渐入佳境,“于曼颐三个字私下和熟人用,报名、登记、住店都用证件上的,这样也很合理。尤其一些在租界给洋人办事的走狗,十分崇洋媚外,见你拿的外国证件,或许都不会严查你……”
“最关键的一点。”宋麒话音一转。
“那些警察已经将我的亲属关系摸得清清楚楚,若是家里一定要多一个人,捏造一个从国外来的身份,是最叫他们查不出脉络的。”
……等。
于曼颐脖子僵硬,缓缓转头看向宋麒。她好像终于找回理智了,她被刘丰盐吓破了胆,到这时候才找回理智。
“什么样的身份比较合适呢?”宋麒摸着下巴陷入假设,“……留洋才女和她的糟糠之夫?”
第53章 民国练习生(四)
◎奇迹曼颐(洋装版)◎
人的自尊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越是匮乏越是急着自证拥有,反过来也成立。这句话落到耳朵里的一瞬,于曼颐忽然从宋麒身上看懂了她表哥与她划清界限的真正原因:
他正是没有那么进步,才迫切地割断自己与故乡的联系,又毫不犹豫地把于曼颐推上风口浪尖。
她对表哥生出过不多的好感,被他退婚后,也只是生出不多的恨。他是一个隐身在于家身后的男人。他们可真是层层叠叠的隐藏,三叔藏在三妈之后,于老爷藏在三叔之后,表哥又藏在于老爷之后,把惨烈的爱恨都留在于曼颐和于沈氏之间。
于曼颐用火把自己与于家难解的爱恨烧了。现在,她连对表哥的那点恨也消失了,人很难恨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她也不再认为是他抛弃了她,他们之间谈不上抛弃,反倒让她拥有了挣脱藩篱的理由。蛮好的,和于曼颐退婚将成为表哥一生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于曼颐收回自己的思绪,听见宋麒仍然沉浸在假设里:
“……但他们要去和我别的亲属验证,我也没有定过婚约,是否会有破绽呢?或许你还是彻底的陌生人好些,做个假的租客合同也无不可……”
“你先前不是很笃定的,不让我住进你家里吗?”于曼颐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在楼下求我留你吗?”宋麒不假思索。
他思维何等跳跃!于曼颐立刻否认:“我哪里求你了?”
“门卫可以作证,”宋麒道,“我一会儿还要去和齐叔解释,简直像我始乱终弃。我这样清白的人。”
什么始乱终弃,什么……“齐叔?”
“一楼的老门卫。”
这世上的门卫莫非都姓齐,于曼颐感到头疼,更头疼的是,她现在也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方千还没有找到住处,护照也只存在于计划里。她仍然是于曼颐,街上的每一处旅社对她而言都是陷阱。
“但我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宋麒逗她尽兴,还是改回了以前的口风,“你上次也看到了,警察说来就来。等刘丰盐的人离开上海,我帮你再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他这次竟然主动对她提起了警察的事,看来做出了留她短住的决定后,宋麒对自己的事也松了口风。于曼颐迟疑片刻,试探着询问:
“宋麒,那些警察,到底找你什么事?真的就只是报纸的事吗?”
宋麒神色维持着轻松,他看向于曼颐,不着痕迹地反问:
“你真的,就只是从于家跑出来吗?”
他看出异常了,但他没有追问。他在暗示于曼颐也不要追问。她捧着玻璃杯的手指又有些痉挛了。
宋麒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水杯上,又帮她把水杯拿走。于曼颐的手落回膝盖。
“你的行李呢?我看一看。”
于曼颐觉得自己刚才的问话太冲动,而宋麒的反问也让她像是触角被电的蜗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板一眼地把自己行李在桌上摊开,把东西给他过目。
“这是文凭?”
宋麒第一次看见她的文凭,这东西里毕竟有他的功劳,因此他很是仔细地把所有字都读了一遍,并肯定道:“不错。”
……
他将于曼颐的文凭和商务印书馆的报名表收起来,这两样东西他替她报名的时候都得用。而后是隔壁床位送给她的纺织厂的本子,他刚拿起来,就被于曼颐抢走,说:“这个不能看。”
宋麒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又去拿她钱袋。那是布店老板娘给她缝的,上面有针脚细密的白色桂花。
宋麒将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又递还给她。他没有对于曼颐的财务状况直接做出评价,只说:“勇气可嘉。”
……气死人了。
最下面的是那身鸳鸯成精的衣服,于曼颐今天穿的是学生服。两件衣服勤洗勤替,布料都被磨薄了,于曼颐唯恐他说什么“这也是人穿的衣服”,那她一定会翻脸,下楼自愿被刘丰盐带走。
不过宋麒只是看着衣服沉思片刻,说:“留洋学生穿这种衣服太违和,警察一眼就识破了。”
“那我照着方千上次那套做一身吧,”于曼颐又对裁缝活蠢蠢欲动,“拿你那条窗帘行吗?”
宋麒:……
他那窗帘倒真是欧派花纹,做洋装并不违和。然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正好晚上要出门,带你去买一身吧。”
“我买不起,我可以用窗帘……”
“我买得起,请你不要用我的窗帘。”
*
于曼颐和宋麒趁着夜色出门,显得鬼鬼祟祟的。于曼颐是真的鬼祟,坐在黄包车上用头巾遮脸,警惕地观察街上是否有刘丰盐的人。宋麒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不过偶尔也抬头看一眼。
他带她去的竟然是陆越亭画室旁的那条街,于曼颐在那条街上第一次看见人喝咖啡,第一次看见西洋乐器,也是第一次看到一条放在橱窗里的洋装长裙。
宋麒闻言后直接将于曼颐送进那间服装店。店里几近打烊,没想到还有生意上门,不过看这两人是真的打算消费,店员也就尽心尽力地招待起来。
于曼颐本以为宋麒会和她一起出谋划策,然而他对陪女人买衣服兴趣并不高。试到第三身的时候,于曼颐从试衣间里再出去,宋麒就已经不在了。
“小姐,先生说你看到喜欢的就定下,他一会回来付款。”店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