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难懂,女人真的很难懂,前有游筱青为了她去画室而不陪自己上课自怨自艾,后有尤红为了她之前还有个游筱青生闷气。而于曼颐在哄女人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笨拙,她过去找尤红,和她说:“那只是我之前的姐姐,你现在也是我的好姐姐……”
“你到底有多少个好姐姐,啐!”
于曼颐就这么被啐去了宋华章的宴会,真是令人悲伤。
好在她一到宋华章的别墅门前,就将被尤红的唾弃忘记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如此像样的宴会,庭院里外都是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天气已经转凉,于曼颐将那件雪青色的大衣围在旗袍外面,和姜玉一同走下接她们的小轿车,第二次迈进了宋华章家的大门。
头一次见大场面,于曼颐神色不露怯,但心里总归有些虚。她将大衣交由侍者挂起,与姜玉走了没几步,便被人流挤散,挤得只能拿一杯酒,站在长桌旁落寞食用蝴蝶酥。
宋华章没有告诉她宋麒也会来,宋麒也没有。因此当舞池的音乐响起,而她看清忽然揽住她腰的来人时,难免非常惊异。
“会跳?”宋麒注意到她条件反射似的步伐。
“馆里的业余舞会有教……”
“贾先生带你?”宋麒忽然提起。
“没有,”于曼颐矢口否认,“我与尤红练的,但我不熟女步。”
果然,她踩了宋麒一脚,且因为鞋子带跟,接触面积小,这一脚可谓十分用力。
“你跳女步我便不会踩你了。”于曼颐道。
“那像什么话!”宋麒在这件事上没有退缩。
两人为谁换女步决斗般跳了一曲,真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曲跳毕,一位侍应穿过人群走来,俯身提醒道:“于小姐,宋女士和姜校长请你上二楼。”
“只有我吗?”于曼颐这样说着,看了一眼宋麒。
“并未提起宋先生。”
“但也没说不能一起上去吧?”
侍者迟疑:“那倒……”
“没提起就是不需要我,”宋麒忽然开口,“你自己上去就是了。我姑妈和你老师要找你,总不会叫你吃亏的。”
于曼颐点了点头,理智上认同宋麒的说法,但心理上又有些不习惯。她从绍兴的于家大院行至如今,有时有宋麒,有时没宋麒。然而即便是在那些没有他的时刻,所行之事也时常是仿照宋麒先前所做,一步步离经叛道,追溯至于那条驶离绍兴的古运河。
于曼颐看着宋麒,不知道为何,这离开的一步竟如何也迈不出去。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宋麒笑道,“平日与我吵架,不都是扭头就走么?”
她穿着她自己买的旗袍,戴着她自己买的发饰与耳环,珠串的手袋也是自己的,浑身上下竟然已经与宋麒没什么关系了。她不欠他什么了,倒是手袋里恒久地藏一张揉皱了的欠条,是宋麒还欠她一样久不落定的承诺。
“那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于曼颐说。
“好。”宋麒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散漫。
“我说真的,”于曼颐忽然很执着,“我下来之前,你哪也不许去。”
宋麒被她执着的态度搞得无所适从:
“我当然就站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呢?我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否则我来这宴会做什么?”
他又在冒充什么纨绔子弟?他永远要在真实的自己外面套一个别的身份,先前是穷学生,后来又是英国公司的工程师。
“油嘴滑舌,没有一句真心话。”
于曼颐故意这么说了宋麒一句,这才转身走了。她身形绰约,旗袍在腰间收出美好弧线,布料滑落脚边,被步子带得蹁跹。侍者带着于曼颐走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她忽然控制不住地回身——
笑意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宋麒拿一杯酒站在原地,因为向她做了承诺而无法移动,身体微晃,仰头看天花板,的确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于曼颐转回身子,终于在侍者的指引下上楼了。
相比于一楼,二楼的环境相当安静。宋华章这家不似住处,倒更似社交场所,藏了不少谈话的私密之地。于曼颐沿着过道行走,看见几处房间里有些男男女女商谈的身影,而宋华章和姜玉是在最里面那间的。除了他们,里面还零星坐着几个中年男女,两三成对,言谈间是寒暄与生意。
宋麒说的没错,宋华章与姜玉一起找于曼颐,一定不是去叫她吃亏的。不但没吃亏,还吃着一个极大的便宜——
坐在他俩正对面那男人是个开印刷厂的,以往只承接出版社与报社的印刷生意,还做了些烟草公司的订单。这两年月份牌生意的赚头水涨船高,他守着那样多印钞机一般的印刷机,却只眼睁睁见别人发财,终于在近日下了决心,也要订购一套月份牌画,将这口蛋糕分上一分。
然而隔行如隔山,印刷厂直接做这门生意,只熟门,不熟路,因此趁着宋华章这场宴会,找了几位出版界的业内人士来帮忙。那么早年做月份牌十分畅销的的姜玉,就被他当做金字招牌了。
“李先生,我都办学校好多年了,画月份牌这事,手也生了,”姜玉这样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她扶着于曼颐的肩膀将她介绍过来。
“既然你说那些月份牌的专业画室太贵,这一次又只是小幅试水,那我便当你不想在稿费上投入太多,”她说,“那便用我的学生好了。”
“那推销时可否依然使用姜校长门生的名头?”
“自然可用。”
“那便好说,”李老板挥挥手,“不过我想画的是十二生肖全套,姜校长一张要价500,整套下来可谓天价,不知这位门生……”
于曼颐几乎脱口而出“50即可”,被姜玉在脖颈后掐了一把。她立刻闭嘴,听到姜玉说:“十二张图费时费力,我像她这样资历时,百元一张恐怕是有的。”
这整数的算式让于曼颐在动用算数时毫不费力,毫不费力而激动!
李老板面露迟疑:“这只是个学生,我本想着,800元就……”
不等姜玉开口,于曼颐立刻道:“我想也是可以的。”
她感到姜玉在她脖子后面轻拍一把,拍出一丝恨铁不成钢与缺乏眼界。于曼颐侧目,心道姜校长,你未免饱女不知饿女饥,又饥又急迫!
她自己松了口,姜玉也不再替她与李老板拉锯了,转而又和另一位专做美术的出版社经理谈起了学校出画册的事。这是于曼颐头一次看见姜玉不在学校的样子,真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看来她还有的学呢。
那李老板又与于曼颐商谈几句,便和她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转而和宋华章说起别的事来。
宋华章看起来只是组局而不谈什么切实的生意,于曼颐听到她笑吟吟地问李老板:“月份牌想尝尝鲜,是不是连环画也眼红了?听说这门生意近来也很好做。”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老板道,“况且也没找到门路。”
“门路到处都有,”宋华章道,“这可是真是出版界的好时候,整条苏州河沿岸,全都是叫你们这些出版商占了,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哗啦啦响的铜钿,每个人都在为了碎银琢磨,于曼颐也不例外。这邀请函真不愧是一张门票,她粗略算了方才李老板所说工期——
三个月,十二张,800元,她与尤红稿费和画作一人分一半,完全来得及。于曼颐在这个时刻算数变得非常好,好到她不再需要在那个本上一笔一划的计算。
“姜校长,”她说话间凑过去,“你少喝一些吧,我在楼下等你结束。”
“不必,不必,”姜玉回头看她,“时候晚了,你先回去吧,散场时自然有司机接我。”
“可……”
“回去休息吧,”姜玉道,“三个月十二张,接下来你得狠熬呢。”
十二张自然要狠熬,还好有尤红帮忙。于曼颐看姜玉忙着与人谈话,没有和她太多解释,便自己退到楼下了。
虽说在姜玉那很低,但800元可真不是一笔小钱,这是于曼颐前几日想都不敢想的一笔数字,今日就这样砸到头上,叫她真措手不及,兴高采烈,满心都是与宋麒的分享欲!
她穿了那么高的鞋跟,仍然是快步跑下楼梯,踩得木质地板“咔哒咔哒”的响——
什么叫柳暗花明!这就叫柳暗花明!什么叫苦尽甘来!这就叫苦尽甘来!她答应尤红不会独自发财,这现世福气未免来得太快!
于曼颐一路半跳下去,抬眼时才发现宋麒不在她指定的位置。她心里微微一沉,好在视线一转,便看到这人从大厅另一侧走回来,边走边打理那件被挂在手背上的外套。
于曼颐快步走过去:“你去做什么了?”
“我衣服叫人泼湿了,”宋麒十分无奈,“我和你讲,有个女孩子与我搭话,故意将酒杯泼到我身上……”
真是出乎意料的走向,于曼颐松了口气,没理他。
“我被搭讪你都不急?”宋麒跟上她。
“搭就搭了,”于曼颐道,“又不是挨了枪子,我还当你忽然又去做什么要紧事了。衣服给我看看。”
他今日穿的西服外套颜色偏浅,真是泼上好大好显眼的一片红酒渍。于曼颐拎着打量片刻,给他出主意:
“这酒渍过夜就不好洗了,我宿舍旁有个洗衣行,你要是愿意送我,就顺路送过去洗一下。”
“倒是顺路,不过拿去洗了我就只能穿着里衣回自己家了。”
“不用,”于曼颐又说,“你上次落在我那那身衣服我还没还给你,你从洗衣行出来,走几步就是我宿舍,我拿下来给你。”
又能送于曼颐,又能去她宿舍楼下拿衣服,今日这酒倒是泼得物超所值。姜玉和宋华章都在二楼,他俩没再去打扰长辈,去拿了于曼颐的大衣,便去门外叫了辆等着的黄包车,往编译所的宿舍方向去了。
他们来的时候只是天色微暗,这会儿已经完全黑了。两人坐上黄包车又开始斗嘴,说说笑笑间共享了那赚了大钱的消息。
“真是好阔气的于小姐,”宋麒道,“我看你日后只怕是更嚣张了。”
于曼颐立刻从皮包里摸出一枚硬币:“的确,赏你拿去洗衣服,日后要更听我的差遣。”
宋麒回绝:“这嗟来之钱我收不得,我也是很有自尊的。”
说话间黄包车便到了洗衣行,里面灯光微亮,还有员工在工作。宋麒下车进店,于曼颐和车夫道:“请再往前一些,再有五十米便到了。”
五十米这个距离很微妙,走起来并不遥远,但五十米的距离往往附带一个转角。这转角让人对即将看到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在转过去的瞬间,意识到形势不同预料。
车夫停车了,于曼颐也一脸意外地从车上站起,因为急着下车,险些被车架绊倒。她紧捏着皮包,手指骨节紧得发白,匆匆忙忙地拨开那些本该住在一楼、此刻却站在院子里的编译所同事们。
房间里是一阵一阵的尖叫,刺耳到了极点,又惊恐到了极点。
“怎么了?”于曼颐随手抓了一个人询问,对方回过头时候她才看清,这是曾约她喝咖啡的同事路人甲。
他们的宿舍是这片区域较为精致的一栋二层小楼,夜色降临后打开灯,沿街的窗户便能看见小楼里温馨的橘色灯光。
这栋温馨的楼现在明显不同往常,那叫声太凄厉了,凄厉到于曼颐能理解这些人为何不敢靠近。
“于小姐,”路人甲明显也被吓了一跳,慌张中连夹杂的英文都不说了,“你那位叫尤红的舍友是怎么回事?她家里来人,都要将宿舍砸了!”
……尤红?什么!
于曼颐脸色一变,放开路人甲便要往宿舍里走。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房门里便噼里啪啦地砸出一堆行李,连带着许多颜料和被撕毁了的画作,全是于曼颐宿舍房间里的东西。
先被推出来的竟然是住在宿舍隔壁的袁晚,她堪堪站稳,破口大骂道:“你们讲不讲法律?这里是上海,是上海!光天化……众目睽睽抢人,我要去去巡捕房报警抓你们!”
“你去!你去就是了!”一道陌生的女声传出来,噪音夹杂着明显是尤红发出来的尖叫声,“契上是她的手印,白纸黑字的五年,去哪里都是我们占道理!”
于曼颐的脑海在听到尤红声时便一片空白,等到她被衣冠不整地推搡出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将刚脱离魔爪的尤红护到身后。
“你们干什么!”
“这又是哪来的臭丫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后面又跟了几个五官模糊的男男女女,“你给我让开!我们自己家里的事,外人插什么手!”
“尤红是我舍友!”于曼颐喊叫间忽然也感到一丝无力,“你们凭什么砸我们的东西,你们……”
“别乱敲诈!没碰,你的东西我们一样没碰!”那男人走过来,抬手便推搡于曼颐,“你这姑娘也是蠢笨,和人同住都不问清楚背景么?你和她一起住,好人家的姑娘谁和她一起住!”
“贱人!”一个站在男人身后的女孩子忽然指着尤红,尖声道,“你那不检点的娘勾引我爹,带你一块嫁进尤家,你还真当自己是尤家的小姐了,花着尤家的钱学起了美术,还考来这里躲着……我爹都被你娘俩克死了,你倒过上了好日子!”
“他自己生病和我有什么关系——”尤红刚开口,那男人便伸手将她头发抓住,拖着往外走。
“签好的契去纱厂干五年,你跑什么?你跑了那用来做葬的钱谁来还?你——”
他忽然胳膊吃痛,回过头,发现是被于曼颐咬住了。她刚才被喝止后便陷入呆愣,男人还当她个小姑娘见着这么多人怕了,谁知她反应过来后,反应忽然无比激烈,像是忽然失去了理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