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尤红刚沉入梦乡,就被人从梦里强行拽回现实世界。她用手挡着台灯刺眼的光,看见指缝里的于曼颐满眼是泪,双目通红。
尤红:……?
于曼颐:“Cheap Man,我被骗了感情!”
尤红:…………啊??
尤红这夜没有弄懂于曼颐,事实上,但凡没有把她脑子扒开研究,这个思维回路都很难懂。但在于曼颐的世界里,她的一切委屈又都合情合理,合理到第一天生闷气,第二天单方面冷战,第三天宋麒来找她吃饭,她吃到一半把筷子往下一放,决定让他猜猜看。
宋麒露出了和尤红那晚同样的神情。
其实宋麒自小就对研究机械较有兴趣,他喜欢拆开手表闹钟,然后发现万事万物皆有规律。人的规律比机器复杂很多,但多研究多总结,也总能总结出来。
这些年来唯独于曼颐,让宋麒屡受挫败,但饶有兴致,好家伙,今天又出了他认知外的故障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问,还是先好好把饭吃完,又用价格威逼利诱于曼颐也把饭吃完。两个人吃过饭后便去江边散步,于曼颐抱着手越走越快,果然是她先沉不住气了。
“到底怎么了?”宋麒看着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追上去问。
于曼颐擦了把眼泪,质问道:“为什么我没有表白!”
“……什么?”
“表白,就是谈恋爱之前的表白!”于曼颐抽噎着问,“为什么别的女孩子谈恋爱都有表白,我就没有?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我和你是一对儿,然后我就和你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宋麒恍然大悟!
她这个词倒是用的很好,“顺理成章”——他们两个的确是顺理成章嘛!
宋麒抬手去擦她眼泪,她今日没穿高跟鞋,他又得把腰弯下去了。
他如此姿态,于曼颐的情绪便稍好了一些。止住抽噎后,她继续质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封建残余,就不配和你那些女同学女同事一样,有一个像样的表白?”
“我绝无此意。”宋麒擦眼泪的百忙之中指天发了一秒誓。
“是,我们这种,之前是只需要媒人说亲,交换八字,结婚前连见都不见一面,也不需要表白。可是我们又不是相亲和父母之命,我们是……”
于曼颐喉咙一哽,又委屈了:“我以为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宋麒又心疼又好笑,急忙说:“我们的确是自由恋爱!”
好在江边没什么人,不然宋麒要丢大脸,路过的行人看到于曼颐哭成这样,会以为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呢?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辜,但也的确做错了。
他将哭个没完的于曼颐往怀里揽了揽,手在她后背拍打着,内疚道:“是,我的确是……我的确是顺理成章便和你谈起了恋爱,我竟然把表白这事给忽略了。”
于曼颐在他怀里点点头,心想,对,你就是这样一个缺乏耐心又粗心的人。
“好了,不要哭了,”他好笑地说,“原来就是为了这事,你和我说了不就好了。于曼颐,你抬头叫我看看……”
她在他怀里抬起一双泪眼,为了没有表白哭得天崩地裂。
宋麒笑道:“所以这到底是谁呀?是将于家放火烧了的于曼颐?还是带着工人罢工的于曼颐?哦,这不是在我昏过去的时候顶起半边天的于曼颐?现在怎么为了区区一场表白掉眼泪,哭成这个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将她眼泪擦干了,于曼颐闭了会儿眼,再开口,又不好意思又理直气壮。
“你说这些做什么……”她小声辩解,“那些事都是硬着头皮做的,我才……”
“我才十九岁。”她忽然说。
宋麒蓦的一愣。
“是啊,”他神色安静了不少,看着于曼颐的脸愣了一会儿,又伸手揽着她肩膀,将她带到怀里了,“我总是忘了,你才十九岁。”
风起云涌,因缘际会,真是一个精彩的时候,但不是一个好时候……于曼颐才十九岁。
江风起了,宋麒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轻声说:“十九岁就很正常了,我十九岁时,觉得天上明月也手到擒来。十九岁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应当的。”
宋麒也并没有如他口吻一般的年龄,但或许是游家姨太和报纸事件两次死里逃生,他的心境和同龄人还是差了太多——于曼颐也忘了,他都是死过两次的人了。而她才十九岁,她甚至还没到他第一次面对生死抉择的年龄。
最近的日子好太平,让她回归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性情,生气和快乐都来得很容易。于曼颐抬起头,听见宋麒问她:“那我补给你一场表白,好不好?”
她扬起唇角,重重点了下头。
第74章 不要回头(四)
◎宋麒给曼颐兑现欠条◎
宋麒这一日答应了于曼颐,而后就又不大出现了。
她也不着急,反正每周末宋华章都会来接她去别墅。两个女人练骑马,练打枪,将她练得抬手便是十环,选的马匹也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矫健。但宋麒那匹始终不愿给她试骑,宋华章说,越好的马越有脾性,认了主就很难改。
她也有点想要一匹只认自己的马,但这话怎么好开口呢?于曼颐找人询问了一番纯血马的价格,发现自己的稿费与之相比真是九牛一毛——人还是尽量减少物欲,无产阶级的血汗钱在这东西上真就不堪一击。
于曼颐问完了就老实了,踏踏实实骑那匹小马,也不敢骑得太过肆意,万一磕碰了将她卖了都赔不起。
秋日将近时,于曼颐去一处较为隐蔽的话剧剧场找到了宋麒。
工部局查得越严,他们这些宣传活动倒是越紧密。上海话剧文化繁荣,学生和不少青年工人都是戏迷,于是阵地也就转移到了舞台上。
戏不错,只是经费实在紧张,连音响都是徐先生从电机公司里捐赠来的。灯光和舞台机械连续出问题,真是人才紧张叠加掩人耳目,宋麒堂堂交大机械毕业生,被叫去给人修机器。
两个人好久没一起吃饭,好不容易定下约会时间又将他叫走,于曼颐当然不愿意。她执着地去了那个宋麒不是很想让她去的剧院,又见到了许多在排演话剧的、宋麒的同道中人。
她人过去了,宋麒也只能介绍:“这位是商务印书馆的于曼颐。”
好威风,名字前面有大公司挂着的感觉果然不同。更让她感觉良好的,是台上几位年轻年长的人,在听到她的名字后都过来探看。
“于曼颐?”有人急忙来与她握手,“是那位打通了最后一批日纱厂的于小姐?久闻大名!”
一双双温热又有力量的手与她相握,于曼颐尽力大方得体,将宋麒临时改约的气恼咽回肚子里。宋麒已经被人叫去后台研究机器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台下找位置坐着,晃着双腿观看他们的排练。
台上的演员显然都不是专业的,就像宋麒也不是专业修机器的。他们拿着剧本在台上对戏,演员口音各异,台词也说得南腔北调。但于曼颐觉得他们演的东西很有意思,她甚至惊讶于自己不怎么费劲就看懂了。
真是一群厉害的人,他们将那些宋麒曾印在报纸后面的、苦恼于读者不看的东西,用一出话剧演了出来——这样大家就更好理解了。
他们的灯光设备也很简陋,于曼颐看到台下蹲着一个人,把一块铁皮浸在盐水桶里,后面连着电线,靠转动铁皮给剧场的灯光加上了渐明渐暗的效果。
于曼颐以前以为做事的必备条件是有钱,例如商务印书馆,处处都有钱。如今看来,钱有最好,但钱不是最要紧的。这世上的确存在一些东西,比钱更关键,比铜钿更难以摧毁。
排练到最后的时候,后台传来一阵高亢的音乐声,看来宋麒把音响修好了。于曼颐想去后台找他时,身旁忽然坐下一个人。
她转过头,惊讶地发现,那个曾经和宋麒三人一道在西餐厅吃饭、又戴着帽子的男人,坐在了她身边。
她该如何对待宋麒的上级呢?于曼颐看着他眨了眨眼,端庄道:“大领导好。”
那人本来生一张严肃冷峻的面孔,被于曼颐这样一叫,忽然控制不住,笑出声音来。于曼颐手足无措,好在宋麒很快循声而来,看见于曼颐和他坐着时,神色有些紧张。
那人看出宋麒不自然,抬手示意他无事。
“看话剧了?”他问于曼颐。
“嗯。”
“看你很入迷,觉得好看?”
“条件有限,已经很好了。”
“的确,条件有限,”大领导点点头,咬起烟斗问,“你觉得哪里有限?”
于曼颐哪里懂呢?她是话剧外行,看来看去,只能找点业内的东西点评。
“那个背景墙上的风景,有一些粗糙。”
“的确,是从照相馆借来的,”大领导说,“现在连印刷厂都很难找,哎。”
于曼颐点点头,故作深沉和理解。宋麒抱着手在一旁看她,又担心又好笑。大领导不再说话了,于曼颐看了看宋麒,又看了看他,忽然开口问:
“大领导,那我给你们画几张,好不好?”
宋麒猝不及防,大领导也有些意外地将头抬起来,只有于曼颐十分认真地继续说:“我给你们画几张,你们让宋麒休息两天吧,他……”
“等等等!”宋麒这一下没看住,立刻箭步过来,“我不累,我没事,于曼颐,去吃饭。”
大领导又开始笑了,这回笑得十分温和,鹰隼一样的眼睛里全是看晚辈的和善。
“我听说你稿费很高啊。”大领导说,居然对她的事有所耳闻。她把一个劲儿扒拉她的宋麒甩开,解释道:“我自己开口,肯定是不要钱的呀……”
“行了,你别拽人家了,”男人笑着看了一眼宋麒,“好,他最近的确任务太重。我放他休息一天,换你一幅背景画,行不行?”
“好!”于曼颐快乐极了。
两个人终于并肩出了剧场,宋麒简直心有余悸。他提醒道:“你以后还是少来这些地方,少和我身边的人交往。最近查得越来越严,我实在……”
“我不觉得你们在做什么过分的事呀,”于曼颐很不理解,“你们都是为了带工人们过好日子,为什么工部局总要查你们呢?就像之前那个刀疤鱼,对你纠缠不休的。”
查不出东西还好,但凡抓到些微蛛丝马迹……于曼颐想起他后背上那些鞭痕,眉头微皱。
“你若是在于家没烧的时候,和下人们说他们本该拿更多工钱,说那些长工的卖身契不合理,于家人会给你好脸色吗?这上海滩,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宅子和房顶的于家大院罢了。”
于曼颐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天刚擦黑,她终于能和宋麒踏踏实实吃一顿饭了,她一边吃一边思考宋麒刚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应下这幅画也是有危险的。
“宋麒,”于曼颐忽然说,“要不然你给我弄一把枪吧。”
她怎么总是突如其来的?宋麒的心脏刚从她和大领导套近乎的狂跳中歇下来,又因为她开口要枪飚速了。
宋麒捂了下心脏的位置,感觉这一天天的,太刺激了。
“你要枪干什么?”
“危急关头救命呀,”于曼颐的神色如此理所当然,倒显得宋麒保守了,“万一他们发现我的画不是单纯的作品,要把我抓走,我就和他们对射。”
宋麒:……
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去靶场。
“我最近弹无虚发,全是十环……”于曼颐还在说。
这他倒是从宋华章那听说了,但宋麒还是回绝道:“不行。”
“为什么?”
“那枪是玩具吗?说拿就拿。擦枪走火怎么办?”
“走火是质量不好,你不会给我弄个质量好的。”
……还成了他办事不力了?
此事全无周旋余地,宋麒坚决不同意,到她把话剧背景画画完了也不让步。于曼颐和他赌气,又不听他的由他转交背景画,而是自己送去剧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