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琬愣住了。
“可是,妹妹却没有想到,离城那日,就是她此生见姐姐的最后一面了。”柔妃哽咽着,“从此别过,再无归期。”
柔妃不再言语,而是小声地啜泣起来,那雪白的手帕擦了又擦,直到尽数染上水痕。
谢卿琬隐隐有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确认,心脏一半是僵麻,一半是无措:“母妃,你说的那个故事中的妹妹……”
她的话未完全问出口,柔妃的声音便接上了:“琬儿,你的确不是我亲生。”
空气中一瞬间寂静了。
谢卿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本以为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能够接受,却在亲耳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还是有些抽痛。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怀疑过柔妃不是她的母亲,纵使柔妃作为建武帝后宫中唯一二嫁之身的妃嫔,一直十分扎眼,而她也一直没有清晰地告诉过谢卿琬,关于她的过去和谢卿琬的身世。
就算是这般,谢卿琬也没有想过,她不是母亲的孩子。
因为便是不从感性,只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柔妃似乎也都没必要认下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若没有谢卿琬,柔妃在建武帝的后宫该是更加如鱼得水才是。
没有动机,没有好处,便无从怀疑,除非……
除非柔妃要掩盖的是更大的秘密,她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要比她可能招致的坏处,要重要得多。
柔妃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谢卿琬却还是从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中听到了颤抖。
“你想的没错,故事中的那个孩子,就是你,而我,其实是你的小姨。”
谢卿琬下意识地想张口反问柔妃,却发现嗓子干哑,发出来的声音也涩苦难懂:“那……我的亲生父母呢,他们又在哪?为何你要带着我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说过这些事。”
“他们死了。”柔妃说。“我不能给你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泄漏出去,你和我,都得死。”
第91章
柔妃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平静,就好像说的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而是不足为道的微末小事罢了。
谢卿琬的脊背亦开始轻微地颤抖,她摇着头,眸中有着残余的震惊与新生的迷茫:“母妃……你为何要选在今日与我说这些呢,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或者从头到尾都瞒着我呢?
既然担心泄漏出去,为何今日却打破了一贯以来的原则?
柔妃看着谢卿琬,语气很轻,说出来的字却一个比一个重,几乎要压断她的脊背:“琬儿,我也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其实,从头到尾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忘记那些过去,忘记所有的鲜血与仇恨,也是我最初的目的。”
柔妃的声音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再次发声,却已染上了一种不能言说的哀愁与悲怆:“但是,琬儿,有时候不是我们主动选择忘记,选择退让,就可以安然无恙,保全自己的。”
“而今日我找你,亦是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要与你说。”她的目光汇聚成束,射在谢卿琬的脸上,语气异常坚定:“琬儿,走吧,离开这里,远离皇室,越远越好,甚至,最好离开大晋。”
“若你如往常一般还在宫中,怕是难寻机会,如今,却恰逢良机,就此离开,千万不要回头。”
谢卿琬再次呆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柔妃要说的要事居然是叫她奔逃离开。
回过神来后,谢卿琬急了,她顾不上别的,声音带着些求救似的焦急,又隐含哀求,声声唤道:“母妃,到底怎么了,我为何又要离开,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如今也不是垂髫孩童了,你又何须事事瞒着我,母妃,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柔妃沉默地注视着谢卿琬,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地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开口:“琬儿,你还记得我方才说的故事中,我的姐姐嫁入的是当地最有权势的家族罢。”
“我和姐姐是京城中人。”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
谢卿琬脑中一片空白,反复浮现出柔妃方才的话语,却如何也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思绪。
她嗫嚅着唇,喏喏发出声音,看着柔妃:“所以,我的亲生父母是……”
“前朝魏室。”柔妃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一块冰冷的锋刃,彻底击碎了谢卿琬最后的心防。
“琬儿。”柔妃的声音放柔了一些,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四处起了乱子,怕不再是从前,只要我们谨小慎微,就可以保全自己的时候了。”
“魏朝的那些人一定会继续动作,而你我,终将会被卷入其中。”
“当今陛下能以行伍登极,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这些年,他在帝位上坐久了,行事或许宽和些,或许你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我却是当年亲眼看着他的手,染着我亲朋的血,登上这个宝座的。”
“而如今,若我们不早做打算,恐怕他手上下一个沾的血,就是我们身上的。”
“琬儿。”柔妃劝道,“如若我们身份暴露,陛下必不能容,所以,此地,我们不能留。”
谢卿琬似忽从梦中惊醒一般,仓皇地看向柔妃,声音里不住打着颤:“母妃,既然我们与前朝皇室有关,那你有办法阻止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吗?不管我们身份如何,如今前朝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却是不可能更改的事实,何须徒增伤亡呢?继续乱下去,也无非黎民受苦。”
柔妃摇了摇头:“我已与他们失去联系多年,下一步他们要做什么,我也全然不得知,更无力去阻止他们,所以我才如此着急,我得在他们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之前,想办法避免我们被波及。”
“我无法更改那些人的意志,就只能尽力保全你,所以,琬儿,听我的好吗?”
柔妃欲起身靠前,执起谢卿琬的手,谢卿琬却一个激灵,往后连退了几步。
她是因为肚子里孩子的秘密,才做出如此反应,却让柔妃误解,眸中流露出受伤的情绪。
谢卿琬结巴道:“母妃,我……不是有意的……”伤柔妃的心,并非是她的本意。
柔妃只是轻叹一口气,接着道:“母妃不怪你,都怪母妃,从前没和你说这些,你如今一时接受不了,也实属正常。”
“但是,不管你现在是否能消化这些,都不能再耽搁了。我已安排好丰州东海渡口的远洋船只,我们现在就从这里启程,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制造假象迷惑,一定能够在陛下发觉这一切之前,登上去往海外的船只。”
“届时我们去东瀛也好,去西洋也罢,陛下都不能奈何我们了。”
这一连串的信息砸得谢卿琬脑子嗡嗡作响,她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
她垂着头,没有看柔妃的眼睛,也没有回答她。
离开晋朝?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从前她以为重生归来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如今却发现她还是知道得太少,想得太简单了。
逃离晋朝或许真的可以像柔妃说的那样,自此安然无虞,但皇兄呢,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皇兄找不到她,也收不到她的任何讯息,会不会急得发疯。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心口紧.窒,呼不过气来。
见谢卿琬有所动摇,柔妃接着说:“你是在想太子殿下吗?”
被戳中了心事,谢卿琬难为情地偏开了头,柔妃见怪不怪,只是道:“我相信太子殿下是在乎你的,毕竟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能作假,但是,琬儿,你有没有想过,前朝之事,是如今整个大晋朝廷都看重的事,远不是一人之事。”
“太子殿下或许也想庇护你,但是他能为了你,去对抗他的君父么?很多时候,人情并非能决定一切,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与其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依旧可能招祸至身,不如各自安好?”
谢卿琬的心,如同蜡烛上左右飘摇的火焰,狠狠地动摇了起来。
她一下子就被戳中了软肋。
是了,她有自信皇兄不会因为那些身外之事去苛责她,不再对她好,但是她真的忍心让皇兄为了她去对抗全世界吗?
陛下再怎么不好,也是皇兄的生身父亲,皇兄也是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委以重任,托付信任。
其实,到了这一步,在她和陛下的天平中,皇兄会倾向哪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想逼迫皇兄,不想他做出任何一个伤害他自己的抉择。
当想好这一切后,她居然格外的平静,没有过度的悲愤,也没有过度的伤感。
只是有些不甘,一个她原本以为的,会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的故事,如今,却还是走向了前世一般的结局么?不对,到底还是比前世好些的,至少她和皇兄还活着。
虽然这活着,或许就是从今往后,山高水长,死生不见。
谢卿琬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肚子,或许是受她激烈的情绪影响,她感觉到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分地闹腾起来。
谢卿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了下来,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她腹中的孩子。
在她耐心地抚慰之下,孩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而她的心却也如一滩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涟漪。
她想,至少有一点,还是比前世强一些的,今生她有孩子为伴,一个属于她和皇兄的孩子。
或许在往后身边没有皇兄的日子里,看着一个与他相似的孩子慢慢长大,也足够聊以慰藉。
第92章
谢卿琬没有当面给柔妃答复,只说先回去静静,再行打算。
柔妃也看出了谢卿琬的勉强,便要没有再逼迫她,叫她立刻就做出决定。
谢卿琬托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寝房,本想什么都不想地好好睡一觉,待睡醒了再说其他。
却如何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逐渐黯淡,整个屋子陷入昏沉,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她要去找皇兄,不顾一切地去找他。
谢卿琬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她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迫切更渴望想见到皇兄。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了般的疯狂,甚至开始想,一直费心隐瞒的事,让他知道就让他知道了吧,总归,自己走了,以后不一样是和他一别两宽,再也不见了么?
谢卿琬再也不能在床榻上安然躺下去了,她支着身子爬起来,在黑暗中点起一盏小灯,摸索着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没有任何周详的计划,没有任何关于可行性的探究,就这么,她拿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在寂静的深夜里,悄悄从院子里摸了出来。
当她终于离开玉华山,踏下通往前方的迢迢道路时,谢卿琬的心中再也忍不住地,生起一种隐秘的兴奋和喜悦。
她并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在下山后,她找了个地方歇着,又拦了辆沿路的马车,付钱请对方带自己前往百叶城。
谢卿琬预计到了百叶城,再改乘前去离谢玦所在地最近的新月城。
旅程一路倒都很顺利,晋朝在边防重镇都修建了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官道,谢卿琬倚靠在马车靠背上,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颠簸。
直到在快接近新月城的地方,道路才变得不好走起来。
见她微微蹙起眉,赶车的马夫解释:“娘子,这段路是会不好走些,其实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来纷争连连,此处又靠近前线,附近多少会乱些,再加上来来往往的辎重颇多,来回碾压,官府忙着要紧事,一时又顾不上修,便是修了,也赶不上坏的速度,就成了这般。”
谢卿琬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既然决定孤身一人出来了,就不会那么娇气。
还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听话,一路上并未闹腾她。
干脆闭目养神,想着熬过这段路就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幅度之大,令谢卿琬瞬间睁眼,撑着马车壁稳定自己的身体。
这很显然不是简单的道路颠簸,她试图挑起帘子问前方的马夫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视线清明的那一瞬间,只看见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的车夫。
谢卿琬瞬间噤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