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板旧了,吱吱呀呀,撑不住人。
目光垂下,看见膝盖擦上斑驳墙面,虞兰时皱眉停手,吻上今安襟口解开的一小片,忍耐不住地轻喘,“王爷寝室离这里多远?”
楼台后宴席乍起喧沸,今安拽着虞兰时的手跑过院前的池上桥。
设宴的主人家,注定缺席。
推开的门未合拢,满室昏昧,二人抱作一团,今安在虞兰时唇间笑出声,“真是跟你一起疯了。”
青年意盛,食髓知味。多好的一个借口。自少年时勃发又压抑的情与欲都堂而皇之地宣泄。
绿沈色实在深浓,称得他手掌如雪,指节带点粉色,昏昧里勾引着今安的眼。后来这几根手指沾了汗带了水,紧紧缠进她的指缝。
得一寸,进一尺。
难以想象。未识情欲滋味的从前,虞兰时哪里敢做这些事情,不小心碰到手都要耳根红透半天,不敢看她。现在也是耳根红透,还要将无法抑制的愉悦喘给她听,桃花眼里欲望横生,尽都呈在她眼前。
床帐掀开缝,风与光都流进。
暂缓了没至口鼻的潮水,偷得片刻喘息。
第142章 烏夜啼(八)
酒酣宴闭,卢洗也没等到人。还是王府管事过来,扶着走不稳当的客人过了门槛,客客气气地说,虞编修已经提早回去了。
回去了?
晃着满肚子被灌的酒水,卢洗站在虞府前,对着面前的四个段晟道:“兰时兄已经回来就好,还以为他丢了……段兄放心,今夜我将他看得妥妥当当,没让他喝一口酒!”
醉鬼大着舌头,一句话断成几十截,话音刚落,歪头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段晟等到三更半夜,还要收拾这坨烂摊子,额角青筋直跳。
再不能指望这醉鬼什么了,段晟命人把卢洗抬回他自家去。至于他说的什么回来就好,妥妥当当,通篇鬼话!段晟一晚上守在大门口,哪里有见到什么鬼影!
除非虞兰时一夜之间修了什么绝世神功,能遁地穿墙,不然,绝无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回了院子。
话虽如此,段晟心存侥幸,还是往虞兰时院里走了一趟。揪起名仟名柏,院里院外翻了一遍,衣柜床底都拿灯照了,没有人。
段晟气急败坏:“主子都不见了,你们竟然还睡得着?”
名仟名柏大气不敢出,辛木抱着枕头睡眼惺忪:“公子这些时候也很少回来睡……”
段晟陡然泄了气瘫坐椅上,说罢了罢了,“裘安我也不用回去了,回去还不知怎么和娘亲舅舅交代……你们说,表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
等啊等,等到鸡啼日头出,又等到日上三竿,正主姗姗回来。虞兰时今日休沐,踏进门,迎面撞见屋中坐着的段晟。
段晟等了一夜,眼底一圈青黑快掉到下巴,却见着虞兰时满面春风,跟吸了一宿精气似的,身上衣裳虽也是绿沈色,定睛一瞧款式,竟还换了一套。
段晟恨铁不成钢,也不藏着掖着了,冲口道:“辛亏卢洗那厮喝得烂醉,没将事情捅出去,我还能瞒过。可表哥你、你无名无份就在别人家里过夜,表哥你糊涂了啊!”
昨夜已然是摊开明面,虞兰时懒得应付他,让名仟送客。
“我还有话有问!且让我死个明白!”段晟拽住门板不出去,“舅舅那边追究起来且不论。那么媒婆何时上门,纳采、问名、纳吉等等这些,又是定了什么时候呢?可有商议?”
虞兰时垂了垂眼,神色莫辨,答:“没有。”
“表哥你糊涂啊!不是我吓唬你,哪日人家高头大马迎了正室进门,你怕是连哭的地都没有!”
话一出口,段晟自己反倒回过味来,不对,大朔民间是男婚女嫁的古例,要成亲,也该是虞兰时迎人进门。
可是对方是定栾王啊,他家表哥再是家大业大,也绝迎不进这么一尊大佛。
冷静下来,段晟严肃地想了一想,觉得虞兰时能混个入赘的名头,都是绝好的结果。就怕人家吃了不认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转头一瞧,皇帝坐在窗边摇椅摇摇晃晃地看书呢。段晟过去一把夺走书,道:“事已至此,表哥你有何打算?”
“没有。”
“你能不能多说两个字,在那位面前你也是这般态度吗,怪不得到现在连个名分都混不到……”段晟识相闭嘴,“为今之计,表哥,我们要从长计议。”
——
不速之客。
祭坛之后,诸多避讳。今安本以为这人要再独善其身几日,未料突然递来拜帖。客人迈上台阶时,今安正在阿沅捧起的托盘上选玉。
抬头,看见凤应歌扶帘进来,一身紫袍,浓成墨的紫。他身□□绿深深,正入暮春。
“寻上将军的薛西晋,是个前头只会读书博薛怀明欢心的书呆子,后来发现怎么也越不过嫡庶这条线,才有了昨夜这出。我替将军查过,薛西晋后宅的确干净,也少有寻花问柳之事。”
今安听出些门道,“薛西晋是你指使来的?”
凤应歌堂中落座,打量着拈在她指间的一枚红玉,问:“将军是要送人吗?”
指间红玉剔透如血滴,刚从私库锦盒中拿出,光芒流转分外美丽,也分外冷硬,一如今安的眼睛,轻飘飘掠过凤应歌身上,“本王先问的你。”
向来如此,凤应歌习惯了,坦然道:“有第一个,怎么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话一出,一旁的阿沅也不免惊诧其话里深意。
好似不知道说的话有多荒唐,凤应歌接着道:“将军,你只是先前没经历过,头次经历那些狐媚子手段,没有防备。就像将军手上的这块玉,再名贵也有价钱,都是玩物而已。将军既喜欢,应歌都会给将军送上。”
今安听懂了,放下玉,一挥手,众人退出屋子。
“殿下,你无需如此。”
凤应歌摇摇头,道:“未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就还有机会。将军,这是你教给我的。”
“何况喜新厌旧,人心如此。一个玩物,总有年老色衰之时。”凤应歌抬起眼来,语气笃定道,“将军,你迟早会腻的。”
腻不腻的,今安不知道,但此刻,委实受了些惊吓。
这等事,要说闻所未闻,倒不是。花楼艳闻常有,近臣之间,割爱送妾也都见过。就算是今安,未尝没有逢场作戏的时候。
可如今,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往她后院里送人了?连凤应歌也来耍这种手段。
今安问:“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凤应歌重复这句,手上转着红玉扳指,玩笑似地说起,“我想杀了他。”
不是玩笑。
门未合,余晖爬上阑干褐木,镀满衣边,停入乌瞳。凤应歌眉骨高,阴影压入瞳色,极黑,藏着嗜血的冷意。
今安看过他此时的眼神。
北见黄沙,也见刀血。每一场攻守厮杀后,今安点兵,总能在凤应歌眼中看见烽烟散后的余烬,饮罢血未解渴,战意汹涌。
是匹极难驯服且极富野心的狼,假以时日手握重权,不知是福是祸。
“我想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凤应歌道,“但将军,大抵是不允许的。况且,死人留下的痕迹最深,经年累月难以抹除。这样的人,严绍一个就够了。”
室中一静。
“严绍?”今安笑了一声,“殿下真是拐了好大一个弯。”
“应歌只是,知将军甚深。”
自进门后,今安首次正眼看他,她收起那点没有温度的笑,语调冷清:“说下去。”
“严绍愚忠,父辈兄弟都死在北境,尸骨收不齐立不了坟,他仍要为大朔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然,他夙愿了了。严绍死后,将军对这王都城恨之入骨,何以会接了封王圣旨,来到这里?”
“愚忠?”今安眼中冷意沉沉,“殿下忘了,你能再回华台宫,恰恰是因为这个被你口称愚忠的人。没有他,你现在恐怕只是空有皇嗣名头。”
她已然生起薄怒,用词尖锐,凤应歌不认同:“将军,我是你帐下的兵。”
如同凤应歌固执地只称今安为将军。
而严绍,这位驻守边防线二十载的大将军,早是身死魂消,徒留一个被追封的忠义侯封号。于今安来说,亦师亦友。无论是谁对他的一丝半点诋毁,今安都不允许。
“听难城发生的一切,若还需要我提醒你,殿下何必再来念半点情谊?”迎着凤应歌倏而颤动的目光,今安面不改色道,“殿下的一句将军,本王当不起。”
没有过一次这样近乎撕破脸皮的僵持,哪怕是以鲁番五州作契、仍全不了他所求的当时,哪怕是她自比寡情人的雷雨夜。
凤应歌攥拳又松开,低声道:“我知道将军的打算。”
“你要查,当年隆冬疫病,夷狄围城,严绍连发求援急信十三封,为何全都石沉大海。皇帝耽溺酒色,国库金银流入无止境的挥霍与贪官口袋,何以血肉筑城的边疆兵士,却连一根粮草都见不到。”
置于托盘上的玉石琳琅满目,犹如日光也碎成了这么些,到底逃不过被黑暗吞噬的命运。今安摸了摸这些冰冷冷的玉石,不答反问:“朝野之于殿下,就也如这些玩物罢?”
“你虽召二公密谈,独将大司马邓吕廉排除在外,可禁军副统邓佥却是受了你的命令,祭祀之时松懈守备,好给夷狄人刺杀之机。”
夕阳正缓缓沉入天尽头,倾斜的光芒推至堂中线,凤应歌坐在光与暗的交界,仰头看着今安。
知己知彼四个字,用在并肩多年却分道扬镳的旧人面前,格外惊心动魄。
今安:“说起来,是不是夷狄人,还尚不能定论。凭着已然久远的身世之说,将一桩刺杀嫡嗣的案子,抬成了通敌叛国,委实不得不赞殿下一句计谋高明。甚至本王怀疑,蔺知方手中拿出的这些证物,该是殿下你递到他手中的罢?”
凤应歌神色专注,凝视着今安,眼底浮起几可算作温暖的笑意,道:“无论是不是本宫所为,将军不都有了决断吗?三公清查的手谕拿在你手,正好借机调查当年真相。若是能为将军助力,本宫应下这桩指证又何妨。”
狡诈多诡者,城府深沉,包藏祸心。
今安什么也不信。
“殿下翻起旧案,仅仅只为当前局面吗?”
第143章 烏夜啼(九)
听难城前的寒山,今安去过两回。
一回是取平耶山首级,一回是替严绍并三千将士收尸。
都逢大雪。
雪粒压得眼睫重,睁不开眼,有人疾行挥开大帐,卷入风嚎与话声:“凤中领在寒山遭伏,遣兵回来求援。”
隆冬时节,北境苦寒。细作在甘沐城的附近几座城池井中投毒,使得十数万人陷入疫病的围剿之中,尤指多老弱的听难城最是情况危急。大将军紧急调遣其余州城储备,无奈战祸将歇,民生待兴,举数城之力也是杯水车薪。不得已,求援朝廷,可月前至今连发的十二封急报,未得朝廷半点回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三日前,凤应歌奉令将筹集到的一批药草运往听难城,今夜本要折返,遇上埋伏。
今安闻讯来问时,严绍正写好第十三封急报让人快马送出。
送去哪,自然是金尊玉贵的王都城内、华台宫中。歌舞升平的焰火久日缭绕在千里外的南天上,今安在北地极目远眺,望不见一点光明。
雪堆半膝,举目遍霜,黑天下风作刃挖肉掘骨,今安咬牙道:“他们记恨我杀了平耶山,该是我去寒山。”
严绍正披甲,头也不回,“你刚从单名关回来,先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