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环胸不回话,看着拿在副官手中红泥封起的信件,“狗摇尾乞食,百十个人里还能撞到个善心的妇人。朝廷眼中,我们真是连只狗都不如。”
“胡话!”严绍怒斥道,转过的半张脸在灯下稍稍柔和了线条,“雪路难行,又是千里之外,说不得粮草和信件已经都在路上,只是还没传回来。我递信出去,无非是以防万一。”
这些话真不知是说给谁会信。八百里加急,路上不知跑死多少匹良驹,北境至王都城最多三千里,算上各种意外阻力,十天一个来回也尽够了。可十二封急报与人马出了北境地界之后,皆是有去无回。
由不得今安不揣测生疑,可严绍不听这些。严家出将领,世世代代以身躯以血肉作坚盾,牢牢守住大朔极北戍边线。功勋不往,以死呈忠。
愚忠,多年后经凤应歌口中说出的愚忠二字,道尽严绍的结局。
早知结局,今安会拦。
然而命运绝无偏颇,滚滚向前,摧毁一切一无所知的狂妄。
于是梦中又见当年,如同今安经历过的千百回一样,甘沐城前风雪飘摇,严绍点兵,三千骑随他赶赴寒山。
以遥远的地平线为界,上是黑天,下是雪地。眼前,严绍身上黑甲红披落了薄薄一层雪,鬓角也斑驳,缠勒缰绳的手掌数道皲口崩裂。
跟随严绍最久的副将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夷狄小儿,被我老冯打落水狗似的打回老家生蛆,今儿又来这种小孩家家把戏,是看不起谁!今安,烧刀子你且留着,等老冯明日回来,一道去贺你当上骁卫大将军的庆功宴!”
周遭欢呼四起。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有坛卫莽藏起来的烧刀子,珍贵得很,每人争抢灌上一口,就是这寒冬腊月里为数不多的痛快慰藉。
可是喝不到的,那坛烧刀子最后被今安拍开泥封,全洒在了三千余座新坟前。
眼前这无数张活生生的熟悉面孔,不过一夜后,就会倒在敌我悬殊的冷箭之下,倒在刺骨的寒山雪水中,遽然长别故乡。
不要去,是死局。
不要去,没有回信,粮草和药都不会来,到死都不会来!
不要去不要去——
任由今安如何奔溃大喊,梦中的自己只站在甘沐城外,看着那大批升起火把的马骑疾驰远去,腾起雪雾如巨浪,声嚣如雷,直到属于大将军的一点红披风也匿去地平线后。
再见到这点红色,是白雪上淌成的血河。
寒山一役,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严绍战死,北境边防线濒临溃败。
究其源头,是自大轻敌,是她杀了平耶山的因果,是十三封没有回音的信,还是烂在根底的大朔朝,今安从北境走到王都城,至今理不清答案。但这笔债,今安不能忘,不敢忘。
大梦一场,晨起恍惚许久,檐角一滴水滴落肩上,仰头,薄曦未起,天色苍茫。
身处昭清殿前,百官恭候,宫人提灯侍立,打亮宫殿辉煌冷酷的棱角。
按品级顺序,最前面是三公王侯站的位置。如今其他二位告病在家,往日并肩而立的三袭紫袍官服,只剩一个邓吕廉。
两朝元老,鬓角花白身姿笔挺,戎马多年的气势洗练得内敛,在官员分列让开的窄道中,从从容容地走上前来。
当下时局,邓吕廉不必来,不该来。
今安:“大人。”
“昨晚一场雨下得急。老骨头受不住,到处走一走,不然冷得慌。”邓吕廉打量今安脸色一番,问:“昨夜没歇好?”
今安颔首道:“大司空病重,外客一概谢绝,昨日赏我吃了大半天闭门羹。”
薄雨吹寒,邓吕廉揣了揣袖口,道:“薛怀明那家伙多年的老寒腿,时节一冷就发作,都知道的事,怪不了。”
“身躯腐朽易痛,难道能比社稷之重?”今安凝望中庭之上,高远天际一点微光,沉在辽如瀚海的雾中混沌不明,“倒是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闻言,邓吕廉一怔,沉思间手指搓得袖线快散,终于叹出一口气。转头看今安,道:“严绍小子做人太钝,你呢,又太利。他到底是怎么教的你。”
闲话几句,昭清殿门自内开启,众人鱼贯而入。
这一日,大司马邓吕廉当朝举证禁军副统邓佥串通夷狄细作,共谋祭坛刺杀一案。另有大司徒付襄病中上奏疏,状告大司空薛怀明,包庇陈州官银贪污,致使洪水淹城死伤无数,账本证物匿藏府中。
未至午时,天云昏暗如夜。连绵不断的闷雷声中,今安一脚踹开薛府大门。
府前刀锋雪亮的人墙中,薛家管事与护卫诸人被刑捕一一扣押,管事挣扎高呼:“我家老爷乃是当朝重臣,岂能容你们这样放肆!”
刑捕在上官示意下分散搜查各院,所遇阻拦一律视作同党,武力镇压。
薛怀明于堂中正襟危坐,紫袍金带,一如往日上朝前正由老仆系好冠绳。他看着今安在一路打杀中悠然行过几重游廊,来到堂门,遥遥对视。
“定栾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事到如今,今安不玩这些虚与委蛇,侧身让道,“大司空,请罢。”
隔着雨幕,薛怀明的声音隐隐约约,一字不漏传来:“邓吕廉为保门楣自断臂膀,付襄陷我于不义。我不先与他们为敌,反倒是他们一夕反戈。付襄难道以为将我供出,就能摆脱同谋罪名,逃过大狱一劫?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今安不置可否:“狗急跳墙,道理谁不懂?在大司空你罪责暴露的如今,所说证词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敢信?何况,大司徒最多是知情不报,且如今已去到御书房前负荆请罪,戴病之身,何其可怜。而大司空你,陈州官银泰半孝敬,可还吃得高兴?”
薛怀明毫无慌乱之色,道:“无凭无据。”
今安很是同意,道:“这不就来搜了嘛。”
“世家处处受辖,旧臣陨落,究竟是谁从中得利?牝鸡司晨……牝鸡司晨!”薛怀明挥手退开老仆,抖袖指今安,“有朝一日异心人登位,你定栾王又能落个什么结局?”
雨细如针,刺透赤红蟒袍襟袂,浸深今安眉眼,她说:“能在今日看到大司空结局,就不枉。”
正此时,堂东边一阵骚乱呼喝并刀戈声,上空腾起许久的灰烟在雨中渐渐散去。过了片刻,便有刑捕押人过来,并呈上搜出的一箱账簿。说是账簿,大半已经烧成了炭灰,小半没被烧的也教雨水浇得糊涂一片。
刑部司狱长跪地告罪:“属下无能。跟着火势去时已经抢救不及,请王爷责罚!”
那阵灰烟在薛怀明说有失远迎时已经烧得十分旺,雨水浇都浇不灭,今安看不见都难。
手上称作账簿的册子烧得只剩一个角,左右看看便扔下,摔得箱里炭灰四溅。今安碾了碾指间留的炭灰,道:“换作我是大司空,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这些要命的东西。”
堂中人走入老仆撑起的油伞,施施然走到今安面前,道:“定栾王此话如何说起?今日仆役粗心,没看好书房的炭火,毁了本官一箱藏书,见笑,见笑。”
“何来见笑?”今安说,“这些东西早在本王来之前就烧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方才大人为拖延时间,做得一场好戏。”
薛怀明神色自若,已然收好适才激越的情绪,道:“听闻今日朝中有人诬告本官,本官求证心切,便留不得王爷坐下喝一杯粗茶了。宫中摄政王在等,王爷,请罢。”
雨滴敲打油纸伞面,敲得嘈杂,敲得人心烦乱。天边一记雷光裂空,惊雷将至的一刹寂静,薛怀明听见今安说话。
“自付襄当朝上谏,一桩注定证物被毁的案子,何须本王亲自来这一趟?”
“说起来,大人可还记得连州闵氏。虽则前年这门氏族早已随家主下罪斩首而分崩离析,可当年昌盛,可是全赖大人一手扶持。”
惊雷声起,薛怀明愕然转头,今安没有看他,侃侃而谈,讲故事一样。
“好巧不巧,本王前年正好往连州走了一趟。大司空不知,为连州争权一事,罗闵二人闹得是不可开交。而罗仁典此人,优柔难断,唯一一个长处,大约就是留人把柄。他留了大司空与闵阿私下往来的信件,因缘际会,来到本王手中。”
轻飘飘几句,语气起伏都少,令薛怀明声音与头皮都绷紧:“什么信?”
今安转头朝他一笑,雨水涂满的面容美丽异常,却显狰狞:“构陷燕氏,寻机夺位。”
薛怀明面色刷地一下惨白。
好几息,庭院中只听雨滴敲打伞面、缸中莲叶。
又一道雷光,说时迟那时快,薛怀明暴起去抢今安从袖中拿出的信件——
如何能敌得过饮血的刀刃。
片袖不沾灰的大司空被劈断手骨失力倒地,泥水污了紫袍大片,溅上面颈,仆役争相呼喊来扶。
眼中事物因摔地颠倒,天倒水掉进眼睛,刺痛,薛怀明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封信。陈旧而尘封多年的信,被人摔进满是炭灰的箱中,咣一声踢上盖。
今安脚踩箱顶,柱膝俯看他。
“幸而大司马手下留情,不使本王空手而归。”
第144章 烏夜啼(十)
刑狱。
进来这处的莫不是犯案在册的罪臣,罪名一定镣铐一锁,审问的狱卒管你之前是做多大的官,锈刀鞭钩一拿,定要敲碎一众嚎啕喊冤的死鸭子嘴,从喉肚里头掏出东西。一日之刑掏不出,那就用三天,用半月,用一月,端看绑在刑架上的犯人骨头有多硬。
如此重刑之下,一人下狱,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扯出干系无数。此番陈州官银贪污重查,加上多年前的燕氏谋反旧案,数案并揭,朝臣惶惶不可终日。又有大司徒负荆请罪在前,幸得摄政王宽宥,既往不咎。一时间,摄政王惜才之名传开,上请自证或述罪的奏疏纷沓。
为抚人心,为示公正,摄政王下令,请定栾王监察刑狱。
自大朔开朝启用的刑狱建在地底下,由上往下的石梯锈斑覆盖原色,越往下越窄,入目所见,皆是阴寒湿重。灰墙上挂的不知是血是水,滴滴答答。
两日来,犯人被押进了一茬又一茬,挤得狱中人满为患。
薛怀明的病腿在这等环境下寒气入侵,越发不得安生,瘫坐在草堆上。他没有受过刑,看着一个个曾经拜入他门下、衣冠肃正请礼的面孔,散着发糊着血,被狱卒拖死狗般,在牢房与刑房的路上来来回回。
薛怀明枯坐,看墙上烛影越烧越短,仿似在酷刑煎熬下的命火具象。
沉铁门锁一震一松,一个狱卒推开牢门,另一个抬着一把黑檀交椅往牢房进,木脚磕上地,磕醒薛怀明昏沉神思。
狱卒将交椅稳稳当当地置放在面向薛怀明的半丈前,退站门后,垂首恭敬等待。
稍顷,脚步声渐近,来人一身象牙色袍衫,步入此间昏暗。他坐上交椅,袍裾一提一放,衣料一角绣着云月银暗纹,洁净得与肮脏地面格格不入。
薛怀明顺着那一角袍裾往上看,定在男子脸上,瞳孔一颤,“是你。”
燕故一肘撑椅圈,垂目看他,道:“是我。”
“想必这一天,你已经等了很久。”
“是啊,太久了。”
喟然长叹一声,薛怀明闭了闭眼,道:“那封信是你拿来的罢,难为这些年你潜在罗仁典身边。”
燕故一:“不难为。”
薛怀明想起什么,有些恍然:“是了,早听闻燕都督在连州说一不二,连州侯如今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在王都朝野为新政割据分权而争斗的这两年,薛怀明难以两顾,恰恰给了地方势力趁隙生长的时候。再想抽手料理,未能及时除根的草籽已然长成面前的庞然大物。
薛怀明坐在草堆上,背倚粗粝石壁,烛火被交椅上的人挡住,居高临下的桀桀阴影将他俯视。
此番旧案被重揭之前,从来只有自己高高在上,将他人践踏成蝼蚁。
“听闻,薛郎中以乌纱帽与项上人头作保,要为你查证。”燕故一手中乌木扇摇阿摇,面上光影忽明忽暗,“令郎一番拳拳孝心,大司空该感到宽慰才是。”
“你!你……”薛怀明平静面孔破碎,骤然瞠目,指燕故一,“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要对他做什么?”燕故一合扇,抚拍扇柄,好整以暇,说,“我能对他做什么?”
“不要装糊涂了。你对付襄所说,要让构陷你燕氏之人不得好死,如何会放过这大好良机——”
“大司空给的这顶帽子,燕某戴不了。儿子以为父亲含冤入狱,想为他洗清罪名,才有此惊人之举。说起始作俑者,全是大司空你自己造的孽。”
造孽。
孽在十年前觊觎高位,孽在陈州官银引为火线。成王败寇,薛怀明不得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