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今安走近,扯了条帕子替他擦手上的炭灰。
今安的规矩划得严,人后如何胡闹不要紧,人前绝不允许有任何言行上的逾越。遇到忙碌时候,两人见面都是奢侈。好不容易今天在刑狱碰到,虞兰时连半个正眼都没得着,这厢一靠近,目光便钉在今安身上。
察觉他的意图,今安歪着脑袋躲,“别胡闹。”
虞兰时往她脸上伸的手指落了空,今安擦着他肩头走过,撂下脏帕子,问:“有人看到你进来?”
这事虞兰时不敢托大,应:“没有人看到。”
“有人会知道。”今安示意门口,“出去。”
刑狱人多眼杂,适逢下值时间,才教虞兰时偷得空当进来。呆不了多久,他心知,来时也不抱着能见上面的侥幸。可刚见上面就立马被赶,堪比迎面一盆冷水。
坐下翻证词的间隙,今安看见虞兰时磨蹭在门槛边要走不走。“等一下,”她往地上一指,“炭盆也拿走。”
返回来的虞兰时脸色简直要黑过炭盆。
今安埋进满桌纸卷,头也不抬道:“出门顺着屋檐走,避开人。往后离蔺知方远点,不要人家说什么都信,你比不过他。”
噔一声,炭盆被人拿起又砸下,差点砸到今安的脚。
今安讶然,抬头看,看见虞兰时脸色奇差。他冲口道:“我当然比不过别人。别人连中三元一举折桂,又得王爷重用,进出刑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想呆多久呆多久——”
他蓦然住口,咬唇不语。
今安有些莫名,“闹什么脾气?”
虞兰时:“没有。”
虞兰时站在案前,透窗进的光停在他身上。翰林文官袍色如竹,发冠全梳,他脸上轮廓全露了出来,有别于今安见惯的秀美,显得格外英俊。丁点情绪都藏不住。
今安朝他招手。虞兰时满脸不情愿,脚步很快挪了过来,屈膝半蹲在椅旁,好让今安手够到他的脸。今安摸摸他皱起的眉心,又问一句:“怎么了?”
离得近,瞧见今安眼下淡淡的青影,虞兰时霎时闹脾气也忘记,“这两天没睡好?”
今安拿着手里纸卷摆两下,“没办法,看不完。”
虞兰时剩下那点矫情劲全消光,懊恼道:“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是有点吵。”今安看他,“你刚刚说拿炭干嘛?”
虞兰时正伸手帮她揉按额头穴位,闻言一愣,小小声:“热茶。”
今安抿唇忍了忍,没忍住,笑起来。
听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这种事情,虞兰时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去捂今安的嘴,很没底气地,“……不要笑——”今安不仅没停下,声音闷在他掌心笑得眼睛弯弯,愈加不掩饰。虞兰时掌心被热息挠得痒极,看她这模样,又是羞恼又是欢喜,最后不知怎的破罐子破摔,跟着一起笑开。
隔着一道椅子扶手,两人几乎笑着挤作一团,俯仰间鼻尖碰到一起。鼻息交错,自然而然地厮磨,亲吻。
窗格糊着薄布,日光轻而易举地透进来,迎面浇进今安的眼瞳。她放下不能放的纸卷,指缝也被人勾缠住。
定栾王绝色人尽皆知,披蟒衣如修罗坐高座,唇红目光薄,薄过切喉刀刃。这双凉薄至极也美极的眼睛此刻轻阖长睫,被虞兰时拢入掌心,将艳色吃尽。
遍屋死气沉沉的书墨味,几日来荼毒着今安的嗅觉。今安循着轻而慢的亲吻、吻到虞兰时下颌。沿着喉结脖颈,她拨开裹紧的雪白喉领,鼻尖贴近虞兰时的锁骨嗅闻。
浅浅的香气,浅过脂粉味,浸了自幼喝进的药苦。因着主人断不成线的吞咽,锁骨附近筋骨跟着颤抖无序,红了一片。
今安轻轻蹭着,喟叹出声,小半张脸都埋进虞兰时的领口。
虞兰时单膝支地,捏着椅子扶手的手背绷起青筋。今安搂着他的腰背,将虞兰时的颈窝枕成睡床。疲惫在今安的呼吸中吐露,虞兰时静静听着,满腔绮思被揉碎,密密麻麻地涨痛心口。
橘色的余晖在白墙上一寸寸矮下。树影婆娑着越发作响,夜风在催。
今安心思重,睡都称不上,转眼便起。歇在虞兰时颈间的蝴蝶便醒了,抽离这短暂的恩赐。虞兰时一动不动,发现支地的膝盖麻了。
今安难得心善想拉他起身,发现他故意不使力,干脆推了一把。
地上脏,踩了无数人的脚印灰尘。虞兰时领口松散着,脖子还有点红,就势跌坐在地。身上袍子半截遭殃,他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
今安俯身戳他脸,没发现自己嘴角也弯着,“笑什么?”
虞兰时眼睛亮到不行,“我看到你了。”
真是耽搁时间、毫无意义的对话。今安心知,不免沉湎于片刻的缱绻事,指尖从虞兰时脸颊点到唇下痣,“你该出去了。”
虞兰时眼里的光稍稍暗下,“明天我还能来吗?”
“不能。”今安毫不犹豫地道,顿了顿,略作解释,“六部排得上名号的官员还没轮完一轮,让他们先走完过场。”
虞兰时想起狱中惨相与同僚脸色,再看这一案满满当当的卷宗。说是人手不足,可今天来除了誊写几张无关紧要的证词,再往狱中走观犯人受刑,并无任何要事交代。反是今安,从早忙到晚,一应事务都要从她面前得到首肯,半点不能假手于人。他们的到来,确实只是一次杀鸡儆猴的过场。
虞兰时低声:“蔺知方不也有嫌疑吗,为何要留他在身边?”
“是摄政王的命令,只能遵守。”今安说,“翰林院与这些事情无关,今天看看就好,你不必放在心上。”
虞兰时应好,低眸理正领口,起身拍灰尘。窗外渐暗,他点燃屋内灯盏,盖紧油罩子,便要离开。
今安:“等一下。”
虞兰时识相转回来,“我晓得,把炭盆一块拿走——”
噔地一下轻声,一枚红玉被人搁上桌角。月影薄薄一轮衔在窗顶,灯盏倒了满案台星光,虞兰时往上看,长穗子被今安拿在手中,递给他,“送给你的。”
——
大门外,蔺知方一一清点今日来的翰林官员,数来数去,少了一人。下属在旁说去找,蔺知方说不要紧。等了好一会儿,等的人姗姗来迟,递交令牌,行礼便要走人。
“不着急。”蔺知方说,“虞编修比别人晚出来两刻,可是发现什么要紧事?”
虞兰时回:“私事。”
私事,顶破天的私事也不能带出刑狱。蔺知方看见虞兰时衣领理不平的褶皱、下裾拍不去的灰尘,没有再问。
送人走后,蔺知方将明天的官员名册盘查无误,与新呈上的卷宗一道送到今安案前。
未点炭火的室内滞留春尾的寒意。离着主案丈来远,蔺知方正襟坐在靠墙的小案前。一如前两夜,只等夜风再流过两个时辰,将琐碎的各方证词理顺呈给王侯,再自行离开。
今夜却是不同。
寂静中,噼啪一声,灯花溅上油罩子内壁。蔺知方心上一根弦蓦地拉紧,听到上头人终于问:“虞兰时是你指来的?”
蔺知方搁下笔,恭敬应道:“是。”
今安目光只看卷宗,翻过一页,语声慢慢:“本王的私事,你也配过问?”
蔺知方说着不敢,神态却无丝毫惧意,好似已有意料。他坐在烛风影里静了静,说:“王爷看着他写完了那篇祭文,允许那篇祭文呈上祭坛。如此一来,便算不得王爷的私事了。”
祭坛刺杀案后,燕故一来府,聊幕后者的居心,聊几派间的谋算,也聊眼前这个人。因燕氏没落而连坐的无辜人,满门抄斩后,移籍偷生。科举一程过一程,他洗净声名泥垢,坐到了这里。
论起身世坎坷,他似乎与燕故一别无二般,挣脱出来,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燕故一再不肯效门楣,要拿权不受制于人,更无闲心管是非,除非有利可图。而蔺知方走回了曾令祖辈一败涂地的庙堂,批冤假查旧案。初出茅庐,剑指满朝。
第148章 見天光(一)
“……朝廷无兵可派,戍边军在甘沐城收敛流民,以城养兵,反围夷狄。后于听难城外诛杀夷狄大将平耶山——”蔺知方念着一个个在纸上读过的城池,平静自若,“直到严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陈州,我想,大朔的命数也许就是如此了。钝刀杀名将,良臣留不住。”
乌折陵严冬不见雪,这一年却被数千里外的战火灰烬覆盖。学堂里的夫子都在收拾东西,接孩子的农家商户说,明年的束脩不再送过来了。
——没用啊,外头草莽子的刀就要砍过来,命都没了,还翻什么书皮子!
——咱们离得远,运气好明年多种几棵稻子,做个饱死鬼。
——蔺夫子,不要留了,迟早的事!
矗立北线的高山一夜被碾作齑粉,惊涛骇浪即将荡平王都,乌折陵不日也会在诸侯纷争中支离破碎。唇亡齿寒,的确是迟早的事。蔺知方窗前北望,只望见漆黑的天。
书中读见的凌云壮志付予家国,薄纸页承载不住。蔺知方想,不若付之一炬。他搬起满屋的书摞去院子,等到寂静夜里乌鸦声绝迹,手中的火把都要熄灭。忽然听见大门被砸响,同窗连声喊着胜了,戍边军胜了——
继听难城一役后,随垚关再胜,撼退夷狄八百里。遥远的北线苍穹,叩见天光。
这一线天光照亮了无数城池,蔺知方是千千万万的追随者之一。
此夜长别乌折陵,蔺知方站在堂前,深深一揖,“为何将军回朝封王,眼睁睁看摄政者渎权谋位,掀起大乱。你却视而不见,甚至,同流合污。”
风漫过中庭,树叶婆娑,檐铃轻击。今安听了半响,正眼看他,道:“你能坐到这里,是你口中的渎权谋位者给你开的路。”
“科举在当前时局,与阎王招伥鬼何异?”
堂中骤静,风叶大摇。窗外树影盖到蔺知方半个脊背,如吊起的铡刀。
今安轻笑一声,“你要不要数一数今晚欠了本王几个脑袋?”
蔺知方神色无畏,道:“臣下的乌纱帽与项上人头都押在了这桩案子,没有可以欠王爷的。”
今安点点头:“倒是给了你机会。”
“既然自比阎王殿上的伥鬼,你为什么还来到这里?”今安指尖点着案台,一项项数,“功名利禄嘛,你现在走的清流一派,拿的俸禄还抵不上一县之富的半成年利。按你如今行事,保住脑袋都算大幸,平步青云更是无稽之谈,你为了什么?”
蔺知方抬起头,面上表情仍是平静,一双眼仿佛被点燃:“将军计为国土,我为将军马卒。”
今安垂眸看他,毫无动容:“据我所知,你蔺氏满门正是被毁于此道,而你仍想重蹈覆辙?”
“忠义与良知不会是杀人的刀刃,即便是,也定是背后的刽子手在操纵。我蔺氏不是、也不会亡于忠义与良知,我便绝不因先辈赴死而屈从。”
蔺知方再次深深一揖,广袖磕地,问出今夜最后一句话:“将军如今,仍然是计为国土吗?”
——
刑狱的卷宗呈往钩戈殿一回,朝野便翻一轮日月。女官付书玉御前作证,陈州官银包庇一案确指前大司空薛怀明,与谋害重臣两罪并起,薛氏一门提审。树倒拔根,一连数日,六部中侍郎以上官员皆被传召。誊录官员品级的名册上,朱批抹下一道又一道。
与此同时,燕氏旧案揭开朝臣与封地掌军都督勾结底细。诸侯拥兵自治的腐敝,自前年皇帝遇刺暂搁后,再次被言官提上昭清殿朝议。各州诸侯车马滞留王都城外,蹄铁轰鸣。
今安步入玄武庭长道,往来的新面孔多了不少,迎面向她恭敬行礼。随即退道避开,生怕一个不慎去了这位阎罗手下被剥皮抽筋。
春末的雾气格外重,沾湿今安的肩衣袖口,鼻间窒溺,像南方的天。长道两旁的白玉灯柱拢在茫茫雾气中,一团一团的红光次第延伸去高殿上。走着走着,旁边的人都退开退后,只剩前头一个内监提灯引她独行。
登上昭清殿门前,挑飞的檐角边日头亟待喷薄,吐出口红云。边上有人提拂尘过来见礼。
今安眼角一瞥,转回身来,道:“禀禄公公。”
禀禄仍是一身掌事大太监服制的蓝灰花衣,卸下琐务多日休养,反而身形愈显清减。他佝腰低头:“见过定栾王。”
“听闻公公养病多时。”
禀禄:“劳王爷挂记,奴才已无大碍。”
挂不挂记的都是场面话,彼此心知肚明。内廷执行的那场杖刑摁不住风声,皇后盛怒,严惩护主不周的奴才。刍狗之流仗势已久,能扼下势头,朝廷内外颇多庆幸言语。
殊不知宦官把控宫闱,一手遮天,正是压垮前朝江山的最后一根稻草。文官耻于将大朔如今拟作前朝当时,也不得不引以为鉴。尤其这两年,摄政王为女,所见局限,最易偏听偏信。
以御史、翰林学士为首的一批文官未雨绸缪,隔三岔五便写出长篇大论,念到凤丹堇耳朵长茧子。论功将付书玉抬举到昭清殿前,一则是因大司徒犯错不至贬谪,到底被削不少亲信官职,凤丹堇不能把这批世家老臣得罪得太彻底。二则就是用来分出职权,堵住悠悠众口。
堵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