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方向,横划向她的脖子。避无可避,欲置于死地。
柔韧的身躯瞬间后仰,腰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凹成一张拉满的弓,脖颈与刀尖险险擦过,仅差毫厘。
宽刀挥空,一刹由横切改为竖劈,携重风往下砍——刀锋砍断了刺透窗布照进来的一束光线,迸出破空的暴烈声逼向今安面门。
陈浒心中大为快意。
戮刀削铁如泥,他凭着这把刀与变幻莫测的杀技向来难逢敌手,今天大意之下叫这女人抢得先机,这个耻辱的来源,最终还不是要送命在他的手上。
心念千转,于生死对战中不过一滴血落地的时间。
玄之又玄的一念之间,此间尘埃声鸣尽止,千万缕光线凝于火淬锤凿出的这一把刀锋,就要将刀下这张艳鬼脸砍成两半,仿佛已听见血肉撕裂声——
却看见,刀下那张脸上突然一笑,分明美极,观感却可怖如鬼面裂出獠牙。
下一瞬间,她竟硬生生就着腰背倒仰的姿势,只一足点地支撑,一足上踢——紧裹在劲装里的长腿直而瘦,携着千钧之力踢上他执握刀柄的手腕。
光摇尘落,宽刀触地。刹那即是胜负。
陈浒身躯被踹落委墙,一记利刃被高举起映入他瞠大的眼眶,如收割死亡的镰刀。
鲜血与怒嚎中,恶鬼白日穿行,带笑杀人。
利刃扎穿他右手掌狠狠钉入地板,她说:“你该感谢我的仁慈,这柄匕首原本要刺进你的心脏。”
——
“胜者王败者寇,要杀要剐随意便是。”陈浒捂着被肋骨断裂刺穿的胸口,手掌颈间未止的血糊得前襟一片污红。
“你要卖命,你的主子却嫌脏。”今安俯视着他,“可叹你一身忠骨,竟是要埋葬在这逐麓江了。”
陈浒目眦欲裂,唾出一口血水:“你说些什么狗屁!”
“你竟还不知道。也是,早早透露给你,怎能诓骗你继续卖命呢。”她看着他显出狞色的脸庞,语气悠悠地往下讲,“逐麓江上商船贫瘠,劫掠财物根本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想必背后还有什么大勾当罢。你那位主子将你们所有人扔在这条船上,又是抢人又是拿赎金,如此大阵仗就差敲锣打鼓叫人来这里抓贼,无非就是想设下诱饵请君入瓮。问题是,请的到底是谁?”
“让我想想,”她佯作冥思苦想,“这一步棋破绽太多,走得这样仓促,必然是遇上不可抵抗的变数,威胁临近,只能铤而走险。那么……”
今安从他倏忽警惕起来的眼中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刚带兵入城、意在剿寇的定栾王了。”
陈浒听闻哈哈大笑,道:“阁下好是狂妄。我不过是在刀尖上过活的粗人,何以给我安个这么大的本事!”
“我猜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今安蹲下揪起他的领子:“且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就凭你们这些人,竟也妄想螳臂当车,与定栾王军对抗。究竟是谁在给你们撑腰,又想遮掩什么?”
陈浒被匕首钉在地上,一动弹手掌胸腔便是剧痛,他又咳出一口血沫,径自冷笑不语。
外面的乱事还未停下,他现在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从他踏进这个门,就已经撞入了守株人的圈套。
但她既想从他这里得到内情,就绝不会杀他。只能等待时机,等老三他们尽快察觉端倪前来此处援助,才有活路可言。他必得先撑住这段时间。
“二头领想必还存着些侥幸念头罢。”轻不可闻的鞋履落地声敲进耳中,那人走到了他右侧,俯视着他。
她在刺探他的弱点破绽,就如他之前一样,意图将猎物一击即中。
可他抵死不说,她又能奈他何……
思绪骤断,刺穿右掌的匕首被人握住刀柄。
“你有忠骨,不然我也不会寻上你,那个软骨头三头领知道的可不够你多。”她握着刀柄缓缓拔出,冰冷刀刃将他的掌心血肉又切开一遍,卡入骨骼磨擦。
“就如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半个时辰前我在楼下问了他几个问题。别担心,我分毫未伤他,只是在打晕他前说了句,奉李头领之命,将他割喉沉江。”
“可惜三头领武功高强,我竟不小心被他使计脱身。”在他嘶哑的惨叫声中,恶鬼声音近在耳旁,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为什么底下这么乱,三头领正带人算账呢,可顾不上过来救你。”
——
甲板上一场兵戎相见的内乱尚未结束。
血水冲积到甲板边缘,停滞不去,一如众人心头的惶恐。
三头领与老李分别带人站在一边,两派人剑拔弩张,刀上都沾了血。忽有人指着远处大喊道;“有船,有船过来了。”
清广长空,一只雪白猛禽如闪电迅疾掠近,灰黑鹰爪擎上船帆顶端,大翅收拢,一对金色虹膜中扎着冰冷黑点,俯瞰众人。
云暗藏迹,风散开道。
江上水烟缥缈处,数艘大船露出巍巍高顶。
第15章 亂蕭牆(二)
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千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
“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陈浒噎住。
今安毫不关心他此时自揭老底的用意。是示弱求饶,还是缓兵之计,她都不在意。
若非知晓自身已成了弃子被抛于这无垠江面上,这人恐怕还要守着忠诚与她横刀对峙。在他抛弃了从军立下的保家卫国誓言之后,为财而立为生而弃的所谓忠诚。
她颠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那么,你从军时救了多少人,叛逃后,将杀人夺财的刀尖指向你曾立誓守卫的百姓,又杀了多少人?”
——
甲板上。
惊恐缩紧的瞳孔中,数条铁爪绳勾破空射来,钩住船身甲板。萦绕众人心里的恐惧,就这样随着数艘高船压来的阴影步步逼近。
平静了一日夜的江面犹如掀起了数丈高的惊涛,就要将他们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