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连保证,哭得脸儿通红,被付书玉轻掐了下颊肉:“那我就信你。如此就别哭了,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一天,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走罢,我们先去找个地方看看,再采买些东西。”
笙儿边点头边抹着眼泪笑起来。
撑伞到了热闹的街头,两边摊贩叫卖不断,行人如梭。忽然一阵喧嚣不同寻常,从前头掀起了阵阵声浪,似是两伙人起了冲突,挤开人群跑了过来。
吵嚷推挤中,边慌乱回头边跑来的素衣女子脚步一错跌倒在地,正伏在避让不及的付书玉脚下。
那只柔弱无力的手徒劳抓了几下地面,筋骨崩起,沾着灰尘,向上抓救命稻草般抓到了付书玉的粉缎裙摆。
女子满目惶惶地仰起脸,桃李之年,钗发微乱,哀求看她:“姑娘心善,帮帮我罢。”
第69章 不自量
笙儿忙忙拉着付书玉衣袖往后退。
那只手于是无力地又掉回尘埃里,下一刻,后头一伙人高马大护卫打扮的男人冲上来,将不住挣扎的手的主人捂嘴绑起。
女子呜呜嘶喊,纤瘦身躯挣扎得似抬上砧板的鱼,惨白脸上泪水横流。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
当头一个护卫满面横肉叫嚣:“都在叫什么嚷什么!这是我家公子的小妾乱跑出来,你们吃饱了撑的来管人家家务事啊,你们管得起吗!”边说着边使眼色,要将挣扎不休的人当众抬回去。
“慢着!”一道清丽女声突兀响起。
护卫不耐烦地回看一眼,却见人群当中走出了个美貌娘子,登时眼前一亮。
美貌娘子长得一抹销魂弱腰,眉上浓黛,口抹红脂,衣料与手上寸肤皆是珍珠玉华,端得是由内而外的气派,似从哪一幅昂贵仕女画中走下。教人见色心起,又不敢造次。
看着再光鲜亮丽,还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强出头的见多了,没见过这样不自量力的。
护卫将眉一斜:“我劝这位姑娘少管闲事。”
调笑声在后附和:“真不识相,随便也敢替人出头,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
“看你这娇滴滴的模样,保不准就让你当了我家公子的第九房小妾,荣华富贵一生!”
嚣张至极,原先还敢指点的人们纷纷退后,让出了这片空地。
桃裙伶仃,却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慌张退后,或者泫然欲泣。她下颚微抬眼睑轻合,黑黝黝的眼珠子将场上慢慢地扫视了一遍,直将这一小片谑笑看得静下来。
“久不来裘安城,怎的这般乌烟瘴气。”她掩帕在鼻,口吻轻慢,“养你们的连州侯知道你们在外边狗仗人势,长着对眼睛都不知道看见的人是谁吗?”
用的是官家贵人一贯颐指气使的态度,先声夺人。伺候主子的护卫们见惯听惯了,见到她这副做派,笑声一静。
旁的平头百姓哪敢多事多舌,见这抢人的阵仗都只敢缩在旁边张望。遑论贵人们事多,轻易不会让干净的鞋子踏进这些灰尘多的地头,都是骑马打轿。但也不是绝对。最近很不太平,尤其是从别的州地过来了惹不起的,来头不小,在城里搅了几番风波。
领头的有些怵,又见这小娘子身边只带了个丫头,没有半个随从,哪里像平常贵人出行前呼后拥,一时拿捏不准。他把着腰间剑柄质问道,半问半吓:“你是哪里的?”
没有回答,只被赏了极其轻蔑的一个眼神,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瞬间激起人心头火气,又被下一句话浇了个半熄。
“你们的闵阿闵都督,尚且要敬我父亲一声师长。”付书玉眼皮轻撩,“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我父亲的名号岂是你等粗鄙人能听得的。”
闵阿名号在连州中几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场人没有不听之怵之的,现在竟被一个看着不过妙龄之年的女子随意提起。
离奇太过,反倒镇住了大多数人。
“你——”领头的自有几分胆气,冷哼一声,“你空口无凭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老子还说我是闵都督他爹呢!”
“原是闵阿的爹,正巧我也要去都督府替父亲送信,便一同去拜见罢。”女子上前一步,硬生生迫得对面一群粗莽汉子倒退一步,见此她轻笑一声,“左不过我就是费事去做一趟客,倒是你们……”
未竟之意,教人之前好大的气焰在三言两语消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下。围头好一阵吵嚷,才再出来说话。
“这、这位贵人,我们也是替主子办事的,不知刚刚是哪里冲突了你?”
“早点这么说话不就好了。”付书玉扶簪平和一笑,隔着衣裳握上自己细细的腕子左右摇了几下,将众人的目光引去:“我手上原本戴了个两根指头粗的金镯子,刚刚你家主子这位第八房小妾,扑到我面前之后,我手上的镯子就不见了。”
一堆目光在那截鲜亮衣料上绕了又转,正想看看底下是不是真丢了个金镯子,就听一声娇喝炸起。
“大胆登徒子!”笙儿蹬蹬上前两步,“我家小姐的腕子也是你们能瞧的吗!”
护卫呐呐声:“总要眼见为实,你家小姐又说丢了镯子,可不得……”
笙儿怒气冲冲:“我家小姐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流水的金子使出去,兑成银子能把你们砸死埋了,还需要污你们一件镯子吗?”
付书玉适时轻叹一口气:“那镯子是我祖母的爱物,来裘安前赠与我的。我不想费太多时间,你们将镯子还来就成。”
一群护卫犯了难,有人已经掉头去逼问后面被绑着捂嘴的女子。女子只顾流泪,放开手就要嚷救命,怎么也问不出来,甚至有人想上手搜,被旁边人忌惮地拦住了。
两厢胶着,又听一声柔柔的轻叹:“我是个良善人,不与你们这些听主子吩咐做事的为难。就让她把东西还来就是了,我也不想许久没见,就因为这点小事打扰闵都督,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一群人赔笑说是,又对着主子的女人不好下手,生怕碰到哪儿回去哪儿就被人给剁了。只得回头说可否等等,把人带回去后搜了镯子再带回来还,付书玉自是不肯。
“真是晦气。”付书玉掩帕上鼻,目光随意一撩街边,指道:“那就去那间裁衣坊罢,我让婢女搜她身上搜出来,再把人还给你们就是了。”又睇一眼对面众人脸色,“嫌麻烦?大街上也行,总归不是我府里的人,清白什么的也怪不到我头上,笙儿,去搜——”
“就听贵人的,就去那间。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还请贵人快些……”
裁衣铺子门板砰地一声合上,将一群虎视眈眈的粗汉拦在外头。里间就只剩了三人。
昏暗蒙眼,屋内浮尘乱荡。
付书玉掐着薄汗手心,抬头将丈宽三丈长的窄铺面环顾一遍,只有与门相对的里墙开了处肩高的窗,通着地方不知的巷子,此外都被四面高墙并门板缝隙投进的阴影围个严实。
四周长铺横叠的布匹压得人喘不来气,方才在外头吆五喝六好是威风的笙儿也颤起了牙齿,欲哭无泪地去抓付书玉的手:“小姐,这可怎么办?”
哪里有什么两指宽被偷了的金镯子,只有摇摇欲坠被人拆穿的谎言,亟待被门外野兽撕咬嚼碎。
闵阿其人其事她只在父亲的书信上见过一些,关系远近不得而知,即便闵阿当真顾忌大司徒的几分薄面,也不一定会关照她这个已然不值一文的氏族弃子。
看热闹的那么多人,谁都没有站出来,付书玉原本也能做个高高挂起的旁观者。神佛尚且普度不了众生,念了又念,忍了又忍,偏偏她还来做不自量力的践行者。
何况,面前这个即将要被强掳去的女子哪有时间等得?
清丽的一张面容淤痕驳驳,沾着涕泪泥土,脏兮兮地伏在地上朝她磕头:“谢谢姑娘救我!谢谢姑娘救我……”哽咽得要将自己磕碎头骨。
付书玉拦住她,翻开她衣裳看脖子蔓延下去的凌虐痕迹,胳膊上的青紫鞭痕。顿了一顿,将衣裳盖上,抬头看她:“你要救自己吗?”
女子闻言怔住,又被问了一遍才重重点头,又点头,成串的泪珠砸下来。
“看到那扇窗子了吗?”付书玉指给她看,“爬出去,拼命跑,不要上大街,不要回头。”
女子踉跄起身,又回头:“那你呢?”
付书玉推她:“如果你还想救我的话,就跑得再快一点。”
如她所料,唯一可逃出的窗外无人守着,他们的脑袋想不到这出,只顾在前门忽低忽高地大笑,透门穿进,声声催命。
女子蹬着凳子翻窗出去,回身来拉付书玉,被她推开。付书玉冷下目光:“你忘记你跑了多远都没跑出去,现在我跟着你跑,才是被连累。”
被她骤变的脸色吓住,女子踟蹰几步,边走边回头,终于沿着肮脏墙角拐进曲折巷里。
一个逃生,一双入局。
刚刚那一堆狐假虎威的场面话说得多厉害,把那一群色厉内荏的粗汉骗得晕头转向。仿了定栾王的口吻气势,却没有同样驱策万物的厚盾在她身后,画虎反类犬。等场面缓和,他们再去细思,就当真找不到破绽吗?若是真找不到破绽,逼急了他们,只要其中一两个的劣根性一起,就能将她们几个弱女子碾死。
无权无势,为着一桩路见不平的意气,就要将自己埋进这活似个封盖棺材的窄铺里。
靠墙桌上摊开的一匹布,裁了一半,裂帛线将平整的木面截断。付书玉左右看看,狠狠闭眼一瞬,上前两步抓起那把裁布的红剪子。
她将剪子对上袖子滑落的手臂,抬眼看着冲上来阻止的笙儿,安抚一笑:“笙儿,一会儿记得喊大声点。”
第70章 薄冰上
罗孜回府已是日暮,心腹匆匆过来禀报。
月前当街掳来的第八房小妾跑了,买通了府里一个粗使,混在送菜车里,跑到了大街上,还伤了从王都来的贵女。
“人呢?”
心腹支支吾吾:“跑了。”
“废物!”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心腹跪地赏自己耳光甩得啪啪响,等到罗孜不耐烦看过来,才肿着脸继续说道,“那个王都来的贵女来历蹊跷,小的们不敢轻易放过,就请到了府上,等候世子发落。”
罗孜更不耐烦:“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什么人都敢往本世子这里塞……”
滔天的戾气在见到那张堪比昙花清雅无双的面容后消了大半,几滴泪一浇,全成了挠上膝盖弯的绕指柔。
“小女子本是王都大司徒之女,被定栾王劫持南下。她与我父亲为敌,还污我悔婚叛逃,毁我名声,让小女子被世人指点不齿,有冤无处诉,有家归不得……”
“今日小女子趁守备不慎逃了出来,不料被公子的妾室偷了镯子,那镯子是我祖母离别所赠,若此生不得归家,那便是小女子唯一可寄托哀思的爱物……小女子本想劝她回心转意,莫要辜负了如意郎君。不料她趁我的婢女搜身之时,拿了桌上剪子挟持我……”
伏在榻上的女子发如墨缎,泪如珍珠,一颗一颗,从玉色颊肤滚落朱色唇畔,又砸上捧心啜泣的柔荑。
不堪一折的纤臂滑落半截衣料,层层包扎的纱布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罗孜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声的哀婉低泣,被成串珠泪浸成了酸胀的海绵:“你莫哭你莫哭,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怜你离家千里,颠沛流离至此。那女人如此恶毒,我必会替你讨回公道!”
闻言,女子仰眸看他,黑白眸中罩着令人生怜的朦胧雾气:“小女子原以为,你也如这世间男子见色起意,不懂尊重何物,生怕自己出了狼窝又如虎穴,不想、不想你竟是如此……”
她低声说出的几个字教罗孜霎时陶陶然飘上云端,晕头转向地拍上胸口,满脸殷勤:“我自是光明磊落,大义凛然。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养伤,不需要担心那么多,我罗孜、本连州侯世子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莲枝白颈柔柔弯下:“多谢罗公子大恩大德。”
转眼就是宵灯上廊,廊下往来陌生人影与夜幕一道围拢,如鬼魅横行。
忽然,东面红光映天,一片惊叫喧哗:“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笙儿不安地走去门外张望一会,返身回来劝窗边支颐的付书玉:“小姐,快些歇息罢,你受了伤,还是让奴婢守夜……”
话未说完,窗棂骤然一阵异响,随即被人推开,黑影从屋外梁上跃进,惊得主仆二人连退数步。
一身夜行衣遮头盖脸,风声寒意随她入内:“我只有一刻钟时间。”
是阿沅。
笙儿差点喜极而泣,冲上前就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被付书玉拉了回去,对她摇头。笙儿犹自怔怔,又看向阿沅一如既往冷漠的脸,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阿沅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放到桌上一阵器物撞击声,打开后是几件料子做工都极平常的饰物。
付书玉伸手拿起其中一件白玉兰钗。
“今夜你好好将这些东西的机关看好记好,以防万一。”阿沅快声交代着,随手拿起其中一件,按下顶上一处扭开半圈,银簪从中断成两半,拉出一根绞索,细若发丝,寒光泠泠。
原本平平无奇的饰物在她手下瞬息变作刺着寒光的杀人利器,一件一件铺在桌上,在摇晃烛火下泛出锈色,看得人颤栗频频。
带来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笙儿捂嘴止住惊骇。阿沅抬头看向付书玉,还是说了句:“燕故一让你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