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又有什么区别呢?”今安不以为意,“北境军令已收,出征奏疏需递与大司马,再递往摄政王,经百官三次早朝商论,才能定下圣命。且孔延在北境多年,形势如何,他自有决断。”
凤应歌应是。
立在昭清殿前阑干处俯瞰,雕栏画柱修饰着目之所及、无边富贵。
最后一个朝官的衣角也转去了朱门后,熙攘如潮水退去,华台宫渐渐冷清下来。弓腰俯首的宫人十年如一日步行在无数纵横宫道上,隔了重重宫墙纳入眼帘中,缩成蝼蚁大小的影子。
凤应歌漠然扫过阳光金瓦下渺小的、爬行的一个个影子,说起,“从前大将军也论过我与孔延,谁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将军,条条框框比较下来,是我险胜了。如今,倒叫孔延捡了个便宜。”
今安十分不赞同:“什么叫便宜?你在王城立势的多年,他守在边疆捍卫着戍防线,寸土必争,你死我活,其中付出的血汗又岂是你轻描淡写就能囊括的?”
凤应歌看着她焚起烈火的眼眸,他墨瞳含光,轻轻笑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的,将军。”他说,“我与你,都是从那样的日子走出来的,走到这里。论起那条戍防线如何建起、如何推进,推到如今横亘夷狄国土的边界,其中种种,我与你一样清楚。”
他的声音几近耳语,说着不为人道的秘密,企图用声音、用距离,建立起一个只许困围二人的牢笼。
偶尔,凤应歌总靠得过近,今安并不能时时注意到。从戎生涯注定了她对男女边界模糊,也不甚在意他人,更不会以此约束自己。
很多时候,今安与他人的目光对峙,是为谈判,是为压倒,是为胜利。那怕此时距离过近,这样旁人看来几乎称得上亲密的行为,就都是别人的自认为。
凤应歌十分了解今安,也几乎要恨起今安这种不自知的纵容和默许。
像现在,凤应歌的袖口几乎压上她的,今安避也不避,“你既清楚,就不该用言语来蔑视他人,尤其是对战场上搏杀的兵将来说,这算得上是一种侮辱。”
“是,应歌知错。”他说着知错,眼里笑意更深,软化了因眼瞳墨色过浓而生出的戾气。
“将军说孔延有如今全因他多年的积累,哪怕我曾经胜过他,现在也不一定能胜过。那是不是你也认同,只要时间足够,总能胜过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他话中有话,今安懒得猜度,“或许罢。”
正逢内监从殿后过来通传等候的二人,今安当即抬腿就走,身后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尾。
鲜红金绣的一角攥在修长指间,凤应歌垂目深看她,“将军,你从来说到做到,你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这些话。”
今安不置可否,抽袖而去。
——
朔帝遭刺后一直久病,常常一月里难有几日得以临朝。朝中百官诸事,多由摄政王代为禀告。
今日,朔帝召摄政王、六皇子与定栾王一道入殿商议。
禀禄领人退出紫宸殿,合门守在门外,离着能听到主子呼唤又不至听见秘辛的距离。
宫殿太空旷,门墙离殿中太远,听不到里头的声音,听到了也当没听到。禀禄眼观鼻鼻观心,一如从前只做眼聋口哑的影子。直到沙漏过半之时,殿中一声乍起的碎瓷声爆开,打破了他波澜不惊的面具。
天子震怒,自久病卧榻之后,时常有之。
但今日绝非以往。
果然,半刻钟后,紫宸殿里退出三个人,皆是面上泰然。太过泰然。
一身褐金蟒袍的定栾王走在最前,丝毫不顾及跟在她后头的两人才是冠着国姓、是这大朔江山真正的主人家。她走出来,站在殿门外,目光凌厉扫过一圈,是确认周遭环境是否藏匿危险的下意识动作。
禀禄深知这个人冷血无情、表里如一,握着如今朝上各州大半势力,他也不希冀方才皇帝那一杯子是砸在她的身上。
跟在她身后走的是凤应歌,亦是一身清爽,毫发未乱。最后出来的才是凤丹堇。
凤丹堇不比前二人气势凌然,而是姿态雍容,面容宽和,与行事如出一辙,当知有一颗仁慈之心。只是这仁慈不用在禀禄身上,也不经常用在她自己身上。
禀禄不动声色地观察凤丹堇周身,看见她肩背有一大片衣料比其他地方深了许多,他上前将手上披风披在她背后。
凤应歌瞥他一眼,“不愧是父皇身边出来的人,经皇姐调教之后更是机灵。”
凤丹堇神色自然地遣人送客。
凤应歌颇有深意,“春寒无常,天色多变,皇姐最该保重自己。”
“多谢皇弟关心。”
今安旁观这二人一反殿中剑拔弩张的架势,演起和睦戏码,没什么空陪他们演,“府中庶务繁忙,先行告退。”
今安干脆利落一走了之,凤应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跟着走了。
凤丹堇伸手在掌事太监的搀扶下上去回寝宫的轿。
只是,平日里总顺着她步伐的掌事太监今日不知为何,步伐匆匆,连带着抬轿子人也急匆匆的,一路颠簸。
凤丹堇无心计较,回到钩戈殿,紧贴着肩背的衣裳已从滚烫到冰凉,只余灼热的疼痛刺进皮肉里。
久病的人起了盛怒,将她手捧的药碗掀翻,刚离了炉火的汤药砸在她背上、摔落地上摔得粉碎。自然而然,凤丹堇从疼痛里知道自己背上大概成了什么模样。
禀禄以商讨要事为由命人合紧门窗,再遣散了钩戈殿的所有宫人。
软缦起伏的步榻上,禀禄提着药箱跪在踏脚,替钩戈宫高高在上的主人解衣。
繁复华贵的蟒袍一层一层地被剥开,剥出衣裳底下白莲花瓣一般的身体。女体的曼妙线条一笔笔逐渐裎露,只剩一件轻飘飘的赤红肚兜。两根细带绕着赤.裸的后背,细细的带子浅浅勒进雪白的肉脂,打了个一拉就开的结。
她伏在层层叠叠的被褥衣裳上,侧头问禀禄:“本宫与你一个阉人,有什么要事可商讨的。”
无暇的雪白脊背被烫出了大片斑驳红痕,疼痛而碍眼至极。禀禄指腹沾着药膏抹上去,也要被上面渗进的热度烫到。
几可想象,滚水刚泼上去的热度,隔了好几层衣裳仍烫成如此,痛得禀禄手指颤抖。
他低声下气地,“殿下一向厌恶旁人知道你受伤,奴才反应不及,只能想了这么个理由。”
凤丹堇当然知道,明知故问。不如说今日局面是她一手促成。
从小到大管教她的老学究都是声色俱厉,加之她凡事不服输的犟劲,小时手上腿上被抽藤条的次数不少。而她从来认为强者的一切弱项、包括伤口,都不可展露人前,一切弱项都是来日敌人的可乘之机。
于是点了御书房里最沉默寡言的那块木头替她擦药,再威逼利诱他不可泄露出一丝半点。一项你知我知的秘密,就这样经年留存到了现在。
幸好,他一直都很听话。
进了净事房去了势的东西,六根清净。哪怕现在四下无人,她几近赤.裸。
说白了,凤丹堇没把禀禄当成男人看。
第118章 雲幡動(三)
凤丹堇没把禀禄当成男人看。
禀禄知道。
他还知道凤丹堇怕痛,即使没人敢对龙子皇孙动私刑,太傅们的教鞭轻轻落下只作样子,也能叫她私下哀哀呼痛好些天。
初时看她摆出这副模样,禀禄觉得极为造作,造作到可笑。
皮都没破,哪里会痛,甚至不如他受过最轻的伤之百一。
禀禄以前不叫禀禄,这个名是从净事房名册上按顺序捡的。
从前他有个尚算能听的名字,可惜家贫,贫穷到要以卖子乞些银钱活命。这世道,越是残酷的路子越是能卖出高价钱,绳断细处,禀禄偏偏被选了这条路子。
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哭又笑地数齐连成贯的铜钱,把懵懂无知的他捆着绳双手递上,那穿着靛蓝内监服的人影轻哼一声,扯着他跨进高高遮去阳光的围墙里。
骤然离了家离了父母之后,关进净身房不吃不喝几天、挨刀子之后,在越是嚎啕惨痛越是得到更多惨痛之后,他耻于将惨痛声张。
躬身行走在天底下最是权力集中、捧高踩低的地界,禀禄看惯冷眼,流血淤青数日带伤都是常事,严重些半月瘫在床上下不来,险些饿死。
生如蝼蚁,行差踏错一步,都会招惹杀身之祸。
后来他学聪明了,使手段现于人前,拜了掌事做义父,踩着些垫脚石走进御书房,看见了她。
小小的人儿不比他腰高多少,要人抱着才能坐上高椅,已修得她父皇几分威严。玉雪捏成的眉眼,横目间便叫伏跪脚下的宫人瑟瑟发抖。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主子命令的桩桩件件,禀禄不得违抗,因为一些离奇的青眼有加,他成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既是狗 ,除了摇头摆尾言听计从,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残酷严苛的幼时教会他做人,也早已习惯在各色眼色下求生,做什么都行,总比被人随便打杀来得好。
“那些个老家伙,面上说不敢,手上可阴得很。”
十来岁的凤丹堇坐在铺满阳光的窗边榻,稚嫩的脸庞瞭望庭院春色,转头看他,“你说是吗,禀禄。”
禀禄心底冷笑,面上恭顺,“是。”
忘记了当时具体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头次被她点去擦药,生着老茧的指腹刚刚沾上她手臂皮肤,就被喊停。
“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
高高在上的皇女命他展开手掌翻看,看清上头交错丑陋的伤痕和茧子,嫌弃摆在脸上。纠结许久最后还是让他手包上锦帕,将就着给她涂了药。
比起她身上细嫩的肤质,他的手比作镰刀也是对的,遑论用这样的手触碰了皇女的千金之躯。哪怕是命令,禀禄不得不做,而她反口用荒谬的理由将他关起斩首,也无可厚非。
禀禄静静等着他的死期。
皇女如他所想地递来一个精巧的玉盒,描画点朱,隐有暗香,该是藏了何等珍贵的毒药。
用来发落他这样卑贱的人,可惜了。禀禄想。
她说:“西域进贡的百花霜,说是养颜美容,有去疤生肌之效,用来涂你的手也足够了。”
说罢,她恶狠狠地盯了他手掌一眼,“快拿去把你这双手养好了,下一次,切切不可再用你这么粗糙的手来碰本宫。”
禀禄捡回一条命,应是。
事与愿违,陋疾难去。
下一次,下下次,禀禄回回都只能包着帕子。
凤丹堇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将禀禄罚跪在踏脚一整日。
天大的冤枉。
二十出头的青年沉默坚忍,头一回提出了类似反驳的话,但是声太轻,毫无底气,“还是让秋翎姑姑来替殿下涂药罢,免得奴才服侍不周,总害殿下生气。”
“不行,若是秋翎知道,母后便知道了,宫里上上下下其余人也就都知道了。”凤丹堇立即反驳,“若是让他们都知道,本宫因一点小伤便要涂药喊痛,何以立本宫的威严,本宫又何必吃你这双手的苦头吃了这么些天?”
涂药这事,本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他嘴严才给了恩赏。可一日日的苦头吃下来,养手一事久无进展,真将凤丹堇折腾出了非他不可的架势。
这些年,各地搜罗来的养颜霜膏,流水一样地流进了禀禄住处。
久而久之,关于大掌事恐年老失宠、苦心驻颜的风声,早已传遍了宫闱遍地。
至于是承谁的宠,众说纷纭,两年下来,已有定论。
而禀禄的手,还是没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