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下风起,枝叶乱摇,隔了几条街巷的丝竹游了好远,游到墙中。
静室内烛火嘶嘶,偶一声灯花溅落。
今安及地的袍尾划过虞兰时铺开的外袍下摆,掀起一阵轻风,转去对面的蒲团坐下,自拿起折子继续看了。
长长的案台上一半累了她读不完的折子,一半铺了他未写完的白宣,横隔在两人之间。
迎灯对坐,抬头低目,余光里总会掺进对面人影动作。
虞兰时听风听灯,写下两个字,毫尖转去蘸墨,砚台里墨水略干。他搁下笔,抬袖磨起墨,借此收拢浮躁的心绪。
今安从平直的折子边缘上看他一眼,语声慢慢,“本王不喜欢这里有闲杂人等,只好劳烦虞卿自给自足了。”
是啊,无人侍候笔墨,怪不得他写了许久也写不出多少。
若是他前两年也是这样的读书写字效率,怕是熬到花甲之年也登不进华台宫,遑论能坐在这里。可是,刚刚她说了什么?闲杂人等……
手下研磨出的墨水一圈圈缠绕虞兰时的心绪,越来越乱,噔一声,墨条撞上砚台壁,撞起好些墨水飞出来。
今安应声望去,铺在他面前的白宣被泼了几处墨痕,已然毁了大半。
虞兰时退后作揖,“臣下愚钝。”
今安说稀奇,“虞卿本不是愚钝之人,可是被什么事分了心?”
虞兰时:“是臣下定力不足。”
“原来如此。”今安看回手上折子,“不过是一篇祭文,到底写了什么锦绣文章,竟让虞卿失了定力。”
今安随口一说,料对面人也给不出答案。这时,管家来叩门通传用膳。
“已经这个时辰了。”今安看看天色,看看虞兰时,总不好立即赶人,客客气气问一句,“虞卿可要一同用膳?”
意料之外地,虞兰时说好。
今安一怔,还以为这人避她唯恐不及,只谈公事,并不想在私事上和她有所关联。
谁知道呢。
残月挂上树梢,凉风漫卷袍角。虞兰时用完膳,又回了静室提笔写字,笔挺的一抹剪影斜斜投至门槛边。
没有旁事打扰,他写得很快,今安踏进门时,一张白宣已经写到了尾,比起原先被毁的那张,遣词更佳,字迹清隽。
今安点了其中几行读下去,她的手指带着沐浴后的凉潮,常服袖尾柔软,与泼下的乌发一并压在虞兰时肩头。
点了几处错漏和需要规避的忌讳,今安看了看桌上,找了她批折子用的朱砂盒,指腹就着沾上一点在白宣文章上作记号。
红色染料干涸在她的指尖,印出浅浅的指纹烙上他写的字迹。
像某种隐秘而迷人的亲昵。
虞兰时不得不看,目光追着追着,渐渐失了神。
更漏声滴答滴答,游进墙中的丝竹声断了。
今安无意间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停住话声。
手指按上他的唇角,抹开薄薄一条朱砂痕。蓦然,今安抽身退后,连退几步。
“虞卿,你该回去了。”
第122章 寒食祭(四)
晌午后,天色转暗,低云闷雷。
翰林院诸人忙忙收拾铺晒的书籍,摊书的架子刚搁进仓里,宫道上便飘起了雨丝。
水色淋漓挂在墙头,朱墙上的红漆一抹深似一抹,虞兰时望着窗外雨水乱打芭蕉叶,一转头,瞧见薛陵川从大门口踏进来。
迎面撞上,他见礼道:“薛大人。”
不日前,薛陵川刚从科举的繁重事务中卸任,又马不停蹄地操持起了祭祀琐务,今日正是为礼部焦灼多日的要事而来。
薛陵川收起伞,黄褐色的伞面汇下水珠,跟着他走上廊道滴滴答答地浇过一路。他对虞兰时说,“正好找你,是你接了祭文一事?”
会试当时,薛陵川是虞兰时的监考官,交谈过几回,算得上相识。同是在朝为官,对方又是礼部郎中,问起来这桩也是寻常。
虞兰时伸手示意,“大人里面请。”
烛火点起,油纸布包起的白宣一层层展开在桌上,薛陵川逐字逐句读下去,半惊半疑地看向虞兰时,“这是你起稿的?”
虞兰时:“与许教习商议过,又请了王爷指点。”
“王爷?”薛陵川听说过这事,今儿个一经证实更是纳罕,“定栾王竟真的理会这等鸡毛蒜皮……”
虞兰时听出画外音,似不经意间问:“大人与定栾王是熟识?”
“算不上熟识。”薛陵川下意识反驳道,“只是……”
故事太长,薛陵川欲言又止,虞兰时看出他的为难,转开话题,“大人看看这起稿的祭文,可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既是许学士和王爷指点过的,薛某不好班门弄斧。”薛陵川斟酌看宣纸上的文章进度,“编修才华过人,当用不了一二日就能写全。”
“臣下愚钝,怕是一二日写不全。”虞兰时客客气气地做了个揖,“还请大人在礼部侍郎和掌院学士面前,多为臣下争取几日才行。”
“可离祭祀大典不过将将五六日。”
“五六日太多,三日左右便可。”
薛陵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恍然:“你想藏拙?”
虞兰时就着这个台阶下去,“是。”
“朝中人人都想爬上去,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薛陵川打趣道,“难道这便是定栾王对你青眼有加的缘故吗?”
窗外芭蕉叶摇得人心烦意乱,虞兰时顿住:“青眼有加?”
“难道不是吗?祭文虽关系重大,可在朝中这么久,薛某还从未看过定栾王肯为这等琐事花时间。去岁刑部出乱子,大司马忙得焦头烂额,亲自登门三趟才请人出山。”
薛陵川随口一说,说得太多,及时止住,笑笑看虞兰时,“还是编修你有面子。”
这些话就如云层中轰隆不绝的闷雷,震耳发聩,待得虞兰时第三回 走进王府大门,雨水骤多,急打伞面。
天穹被雷公敲破一个大洞,满目瓢泼,淹没远山近檐,蛰伏了一冬的蓬勃生机掀翻在世间,他的心乘舟跌宕在浩瀚中。
虞兰时撑伞,从伞沿滴下的水帘看去漏窗朱门,静室的一豆灯火摇曳窗前。
雨声太大,将引路的侍人说话声盖过去,侍人如常将虞兰时引进门内。
门扇一合,关住了外头的惊天动地。
屋内静下来,虞兰时突然听清了方才侍人说的那句话。
“里头已经有客人在。”
先来的那位客人坐在前两夜虞兰时坐的蒲团上,玄袍滚金,笔挺宽阔的背影挡在烛架前,往光洁的乌木地板投下一片阴翳。
他正与今安说话,闻声,二人转头向门口看来。
烛火爬不过高挺鼻梁,暗处的眼瞳漆黑森然,像遇敌的狼,盯住虞兰时。
凤应歌回头向今安笑,问,“这位是?”
今安也在看虞兰时,他换下了官服,一身天水碧色,袖口湿了半片,油纸卷起的纸筒夹在臂弯间。
雨太大,今安以为他不会来。
凤应歌提壶往她杯中添水,轻声唤她,“将军?”
今安移开目光,“新进的翰林院编修,他来写祭文。”
虞兰时的心跳在这句话里死寂,他上前行礼,“见过王爷,见过殿下。”
那道森然目光又挪过来,“新科探花郎来写祭文,大材小用了。”
虞兰时:“原是大学士的事务,交给臣下历练,臣下愚钝,不敢大意。”
凤应歌慢慢饮一口茶,“怎么还要跑到定栾王府里来写呢?”
“本王让他来的。”
今安说话,场上两人都看向她,她谁也不看,拿起折子翻开。
长案上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折子,旧的没看完新的又送上来,今安在军务间隙挤时间,一本本地看,怎么也看不完。
前两夜,今安在这头看折子,虞兰时在那头写文章。今夜却怎么也不能够了。
凤应歌想了一想,敛了笑,“看来本宫的位置,前几天被人给占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等人细想,又听他提了声量。
“写字一事,怎能让编修屈尊在小案前,恐伤眼睛。来人,去抬张书桌。”
下人们听吩咐将书桌放去了窗边,方方正正的一张厚檀木,笔墨纸砚在上头摇摇晃晃,离着原先的小案隔了大半个厅堂。
凤应歌作手势:“编修,请罢。”
霎时,虞兰时便成了这间屋子墙角的灰影,梁上的蛛网,袖上湿凉提醒他的衣着不宜、格格不入。他走在路上兀自出神,没顾及到天上往下砸的雨珠砸到哪儿,顾及到了,已经是进门前。
有片刻想着,门内人大约也不会介意。他把青眼有加几字嚼得要嚼烂了,进门后,如鲠在喉。
这间不进闲杂人等的屋子里,他成了那个闲杂人等。
方正檀桌前摆着的一把椅子,如何也坐不下去。
凤应歌拖着袍角在窗前桌边来回走了一遭,看风水一样,“不错,有风有景,是个写字的好地方。就怕有人借着冠冕堂皇之名心怀不轨,将军事务繁忙,可经不起旁的人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过来搅和。”
意有所指。
虞兰时绷紧唇线,“旁人的事,又与殿下何干?”
窗上砌着宽檐,挡了外头的雨,偶有些溅进来,合风吹摇烛火。
一瞬寂静,凤应歌侧身,眼风扫过,“你再说一次?”
虞兰时便又说一次,说明白:“王爷的事,与殿下何干。”
他的神情冷漠,目光平直,半点位居人下该有的恭敬也无。
不恭敬甚至足称粗暴的对待,凤应歌年幼时受得多了,只是如此无法令他动怒。但这个人近乎有恃无恐,依仗的是谁,这点子细思出来的东西,令凤应歌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这样卑贱又无能的人,竟然能够站在这里,触碰他拥有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