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胆子。”凤应歌唇角咧开尖利白齿,“如此与本宫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华台宫里贵不可言的主子由不得低贱人轻慢,等闲一个不如意就要打杀了。
虞兰时当然知道,进宫是要卑躬屈膝的,他学过规矩,由不得他还当着养尊处优的富户公子哥。他明知如此,但今夜,如果要闷头死在这间屋里,倒不如一刀捅了他来得痛快。
雷雨声噼里啪啦敲着四面墙。
今安扔了折子,啪一声砸得烛火熄灭一盏,“要吵去外面吵。”
场上剑拔弩张的二人一滞。
今安站起往门口走,看虞兰时一眼,“你跟我来。”
伞也没打,雨丝斜泼,门口廊道一拐进了间厢房。房里掌着烛火,有架屏风,屏风挡着张床,是今安闲暇时小憩用的。
极具私人意味的地方。
今安指去屏风前的一张桌子,“你今晚就在那写。”
虞兰时问:“你呢?”
今安还想着那堆折子,“看折子。”
“和那人一起?”虞兰时喃喃,“为什么是我出来?”
“因为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弄死你。”
今安目光在他脸上流转,方才几步路的雨水格外眷顾他,湿了的乌发愈显漆黑,眉目点墨,她伸手揩去他鬓角滑下的水珠。
虞兰时目光一颤,回看向她。
除开初一十五的大朝会,非五品官员没有资格登上昭清殿点卯,虞兰时能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很少。借着祭文,他从日起等到日落,但今夜,或许他不该来。
有人说她运筹帷幄,有人说她狡诈独断,她在诸多事上样样凌于众人之上,什么都知道,本领大得很。那怎么唯独在这些事情上,别人看她的目光,那些目光含着怎样的贪婪意图,她怎么就看不清呢?
竟然还放任这样的人呆在她身边。
如同放任他一样。
物伤其类,虞兰时敛睫,“你不要戏弄我。”
今安很是无辜,“我没有戏弄你。”
她这么说,他就想这么信了。可从前他的下场是什么?
今安不再停留,转身去拉门扇,身后人蓦然靠近,蕴着水气的胸膛烫上她的背,温度与呼吸浸过来。
他的手臂缠上来,袖子也是缠人的,从脖子淹到腰间,鼻尖压上她的后颈,像一个吻。
单方面的一个拥抱,密密实实地将她困住。久经蛊惑的猎物急需一点慰藉,填补空荡荡的腹中,急促而慌张。
而后他的手握上她的,拉开门。不停歇的风雨凉潮涌进,虞兰时越过今安出门,往来时的廊道上走远。
他发间坠落的凉意还留在她颈上,今安目送虞兰时走进浓夜。
送走一个,今安回到静室内处理另一个。
“你刚刚怎么说话的?”
凤应歌垂目饮茶,“将军嫌我说话难听?”
今安懒得废话,“夜已深,殿下趁早回去,本王便不送了。”
凤应歌闻言抬头,看清她微乱的发,肩上衣裳的湿迹。
“刑部主事一职本是在三甲里选,虽然按名次来说也是状元优先,轮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探花。可是将军一下就把他的名字划去,免他受流言刀剑。现在我只说了几句,句句都是实话,将军又不高兴了。”
“将军,你这样护着他。”凤应歌仰目看她,“那我呢?”
第123章 寒食祭(五)
雨水打上屋脊瓦片,如同僧人一下下伴随偈语敲出的木鱼声。
烛烧起烟。
凤应歌坐在迷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他到底能给你什么?”
今夜他们来,个个都要向她讨些什么东西,不肯罢休的架势。
今安坐回蒲团上,一手拿了银钳压低过亮的烛芯,反问道:“你又能给本王什么?”
昏黄烛火,今安眉眼被拂上一层温柔的釉色,像是允诺交换便会成真的夙愿,凤应歌低下声音,“将军想要什么?”
“鲁番五州,本王确实借了你的便利,新政得以顺利实施。”今安说,“科举成风,世家去柄,乱局起势。殿下,这一切成行的前提不是我想要,是你也想要,本王说得对吗?”
凤应歌没搭腔,目光幽深,随她手中银钳看去压下的一粒粒烛芯。
“你早已厌恶透了世家盘桓,明里暗里攀附于你也威吓于你,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无非是权位二字。权位在手,天潢贵胄也能踩下脚底,任由践踏。殿下,你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走出来,哪里能再走进去?所以你也要拿要抢,朝野之上可分拿的权力拢共就这么些,世家十几数十年甚至百年经营,不请一个巨雷劈开这座顽石,让他们天崩地裂,怎么去抢他们嘴里的肉?”
今安眼里停云落雾,教人看不清晰,她倏忽笑了一笑,云雾乍破,流成眼尾的艳光。
自知自己姿容惹祸的人,不屑将其用成手段,也不屑遮掩矫作。便总在不自知的许许多多时刻,惊艳到观者瞠目结舌。
“殿下,新政一项你得到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在本王面前做出一副情深模样。”
窗门未合拢,风刀搅乱半室明光。
今安坐在最明亮处,哪怕她忒是无情,灯下低语也如同情话。凤应歌看她手指,看她眼唇,无一处不浸在流动的、惑人的釉光里。
每夜仰望月亮的痴人,什么也得不到。
凤应歌做腻了痴人。
他伸出手、试探着去碰今安搁在案上的指尖,今安避开。旁边拔高的烛火灼到手背,凤应歌攥紧拳头,“你不信我,尽管我从未阻碍到你,你仍不信我?”
“我太了解你,殿下。”今安垂目看手中银钳,火烧下越试越亮,“正因为你我是同路人,如果有一日本王与殿下目的相悖,本王毫不怀疑,殿下会将我一并除去,做你往上走的垫脚石。我知道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权衡什么,取舍什么。情也好,意也罢,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
凤应歌摇头,“将军说的都是猜测,就此给我定下死刑,应歌不认。”
“那么,”今安抬眸看他,“殿下前几日与大司空密谈的许多事情,可否与本王也讲讲?”
沉默蔓延。
凤应歌收手拢袖,火灼的疼痛渗入肌理,他面无表情,“将军为何肯帮摄政王,却不肯来到本宫身边?”
以已矛攻彼盾,提给对方的问题都是无解。今安了然点头,“你看,我们的确是一样的。”
从浮萍之身爬上来的人,将自私奉行到底,不露一丝痕迹。独断专行,谁也不信。偶然得到的三两真心,也要拿到秤上称一称真假。
“不认死刑的人自然要喊冤,可判官是谁,谁又判得清罪名?”今安搁下银钳,提壶往凤应歌杯中倒入最后一杯清茶,“殿下方才问本王想要什么,殿下有的本王已有了,殿下争的本王也在争。但本王绝不要第二等,任何人任何事,退而求其次的第二等。”
“将军总是如此。”凤应歌拿杯抵唇,从烛烟后深看她,“将军当知我可为你赴汤蹈火,只要你一句话,然而你何曾给过我半点仁慈?”
“是啊,不能确保完全属于自己之前,不会交付真心。要怀疑要试探,算计得到多少,你我皆是如此。”今安抬袖敬他一杯,笑叹一句,“寡情人,做什么多情.事。”
这杯茶凤应歌没有回敬,今安也没有喝。她站起来,袍尾拖曳,径自走出这片烛架撑起的明亮处,拉开关住雷雨的门,唤人送客。
出门前,今安抬头望望,千万条垂直切割浓夜的雨线,孤注一掷降临人间,在她脚下摔得粉身碎骨。
——
雨纷纷,拨过几轮日月也未停。
虞兰时本是向薛陵川讨了三日写祭文,落下的话声还在昨日,他便将起稿又誊录完毕的祭文送往掌院大学士面前。
大学士赞许几句,随口问起原因。
虞兰时抵袖默了默,“王爷事务繁忙,臣下不敢再扰。”
宫墙几重,花叶残骸遍地。过往的宫女内监个个弓腰低头,冒雨急行,唯恐一个差错断送性命。
华台宫最近发生乱子,掌事太监雷厉风行,处理了好些不懂事的奴才。前日当庭杖毙几人,尸体堆在推车上扔去了乱葬岗。推车行处,血拖辄道,见者胆寒。这两日雨下起来冲净所有血污,残留腥锈味堆在墙角,警示嗅到风声的人。
连翰林院中人都有所耳闻。茶余饭后,消息灵敏的传起话来。
“……听闻是与宫外里应外合,偷递消息。”
“宫外是谁?递了什么消息?”
“这样的秘辛我哪里能打听出来,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嘴可严着……”
“咳!”
许教习重咳一声,吓直了交头接耳的几人背脊,诸人看天看地,四散去忙活。
虞兰时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案后理书录。
许教习坐下在对面饮茶,当是繁杂事务里的短暂歇脚,不忘点一点新学生,“做学问,首要心专,旁的有的没的少去搭理。”
新科三甲都是头一届,亘古未有,自幼所学又不同于皇嗣教习,可以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而久贫乍富,既是大机遇,也是大陷阱。
许教习远则为年幼皇子皇女开蒙授学,近则侍在帝王侧解读经史疑义。如今头次来教这些初涉朝野的莽撞学生,许教习是方方面面都要警惕一些,唯恐他们乱花迷人眼,走了岔径。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看他乖巧,暗自点头,说起,“祭祀随行一事,翰林院名额下来,大学士有意让你一同前去,多学些东西。”
虞兰时悬笔一定,“何时出发?”
“后日卯时。”许教习说,“宫里乱事频发,几年来没个安生时候,凡事都需提防。定栾王领重兵已先去祭台盘查,那边查无遗漏,便到这边动身。”
虞兰时问,“王爷何时去的?”
“约莫是今早辰时罢。”许教习抬眼看去窗外,乱雨葱茏,“定栾王还未离宫时,朝上朝下已是躁起来,刚好给了有心人把柄收拾。方才本官从前头来又见着几人被拖下去,势单力薄的奴才能捣什么鬼,还不是背后的人物在遮天。这一桩一桩的,把满华台搅得乌烟瘴气。”
转头看虞兰时,半是提醒半是告诫,“欲盖弥彰,反起祸端。本官说这些给你知道,你可辨别利害,知晓利害,只一点,别去惹祸上身。”
“是。”
禀禄连过几道宫墙,远离身后雨声盖不住的哀嚎惨叫,回到司礼监中。
拜入膝下的小太监掐着点备好了热水浴桶,将洗漱用具一应备在桌盘上,无声退下合门守门。
混合血水雨水的蓝灰花衣脱下,禀禄浸在桶里洗干净自己身上,尤其是血太多渗到皮肤的地方,搓得通红,把令人作呕的腥锈味统统洗去。
禀禄穿起新衣,将外袍领扣扣紧在喉口,唤人进来收拾。底下人快速而轻声地收拾干净,禀禄手指一瓶瓶划过摆了满桌的瓶瓶罐罐,仔细挑选。
这些都是摄政王近年来搜罗给掌事养手的,价值百金不止,前年有个不长眼的失手打碎一瓶,当下被敲断脊骨扔去乱葬岗。掌事的在吃穿上随意,唯独这事极其讲究。都是底下人心知的忌讳,一两次下来,再没有谁敢去触霉头。
这几日犯事的人下场惨烈,狱房塞满连夜不绝的惨叫声,全拜面前人所赐。众人大气不敢出,收拾好了便乖乖立在旁边听吩咐,等掌事的一层层往手上抹好霜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