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她只当他是私心维护自己弟弟,所以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
这几日玉止夜里总是歇得很晚,梆子已敲过两下了,还看到他坐在书房理一叠厚厚的账本,记着什么。中元节前,各处分铺的掌柜刚刚把上半年的账本和契券送来,每到这种时候,玉止就尤其劳神一些。
“那么多账,你一个人核对吗?”
“我手里这一本是总账,具体的账目各家掌柜和薛总管在送上来之前就已经算好了。只是各家的总数仍需要我过目一遍。”
“那也够熬人的了……你身子又不好,就不能找人帮忙吗?”
“父亲这几年年纪上来,账目和药资渐渐记得不准了。母亲是抓不了这些事的,玉行,玉行他又——”
想到这府上有人明明精强力壮却不负责任,倒让身体不好的人这样辛苦,赵蘅便感到有些心疼。她还没有意识到,开始心疼起一个人是某种不太妙的征兆。
梆子又响了,赵蘅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再坐在桌前。
玉止的身体一旦久坐,脊柱就会发软疼痛起来,撑不住往下滑。她现在对这件事情抓得这样牢,是因为有一回差点出了事,几乎把她吓丢了魂。
那是她和玉止成亲后的第一个月。她作为新妇慢慢开始接手玉止的饮食起居,一点点学着如何照顾他起床、洗漱、扶他上轮椅、熬药、换药……
有天晚上,她睡梦中听到玉止在轻轻呻吟。披着衣服起来看他,发现他满身大汗,好像喘不过气。
那夜赵蘅怕极了,以为他就会这样死掉。好在玉止安抚了她,冷静地教她给自己拿药、开窗,同时给他换下湿衣服,翻身,在腰椎背上揉压。
等到玉止的脸色重新恢复正常,她才颤着声问他刚才是怎么了。
玉止这才告诉他,他夜里也是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翻身的。从前他床前有专门守夜的家仆或婆子轮流来做这件事,现在他房里有了妻子,床边的人自然也都撤掉了。
赵蘅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守夜是累人的事情。你又是个姑娘家,不好让你每天晚上不睡觉替我翻身。”
赵蘅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其他妈妈来呢?
玉止没有说什么,但赵蘅明白了,名义上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如果他还找别人来帮忙,不就说明赵蘅平时根本没有留心照顾?
赵蘅沉默了。这人为什么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让别人多累一点?
“你什么都想到了,你就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让我心有愧疚吗?”她垂着头,低低道。
玉止慢慢道:“我想你这么排斥这桩婚事,应该也是不愿意靠近我的。”
“谁说我排斥你!”她这个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得这么急迫,倒像是证明了什么似的。
她只能又低下头:“那是之前……我也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没有选择的被嫁进一户陌生人家,可是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人好,傅家的人对我也都好。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也不是什么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吃不得苦耐不得脏。你要是不想看着我心里难受,以后就别把身上的事情瞒着我。我、我愿意尽心照顾你的。”
“好,我知道了。你别急。”玉止看到她睫毛上居然有些湿润了,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抚掉。
赵蘅本来心焦又愧疚,还没注意到他伸过来的指尖,等她注意到了,她也一怔,他也一怔。玉止好像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又收回了手。
那天之后,赵蘅就把自己的矮榻搬到了玉止床前。
和两张床榻一同拉近的,还有两人生活上的距离。
玉止今晚确实坐得太久了。平时更衣这样的事情他还是自己动手,只是在起身的时候需要有人搀扶,今晚连抬手都觉得困难,不得不请赵蘅帮忙。
赵蘅听到他唤自己,便放下正放帘子的手,到里间去,发现他穿不好凉衣,正在那里细细地喘气。
她忙上去搭手,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免得着凉。玉止的头发被压在衣襟下面,她便伸手拢过,替他抽出来。抬手时,指尖不小心抚到他头发下的耳垂。玉止整个人马上有所察觉地侧了侧,身子有些躲避地偏转开。
“怎么,冰到你了?”她以为是自己手指尖发凉的缘故。
玉止没说什么,摇摇头。
她替他把头发放下了,指尖又擦过他脖颈处的皮肤,手下的身体又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这时候,赵蘅才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是凉的,而他的皮肤是热的。
温度的差异终于让她意识到什么,而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她也不自然起来了。那一点点不自然,又极为敏感地通过指尖传递给了玉止。
他们其实早已有过掺扶搭手的肌肤接触,这种事在照顾病人的情况下并不会让人多想。可一旦在某个瞬间,一男一女察觉到这种照顾之外的意味,心境会瞬间发生变化。
此刻就是那很异样的一瞬间。
只有一方觉察倒也还好;假如两边同时觉察了,那种异样的暧昧会迅速蔓延、流动。
于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时间都不好意思再开口。
有一件事情,在这种气氛下很自然地兜上心来——一件他们至今都没有摆上明面来商量过、但确实他们作为一对夫妻必须要应对的一件事情。
刚嫁进傅家时,因为玉止的身体,他们在傅家长辈面前还可以躲过去。但随着近日来玉止的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许多,婆婆每日见她时,脸上的笑容总是和蔼又有深意。
有一天早上婆婆把她叫过去,问她出嫁之前婆家有没有给她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当时还没有听懂,以为婆婆在说她嫁妆少,心里有些羞惭,又有些黯淡。婆婆也顾左右而言他。后来当她意识到婆婆真正问的是放在嫁妆箱底、用来做闺中教育的春宫像后,一张脸噌的红到脖子。
她能怎么回答?她只能摇头。
面对她的一问三不知,老夫人也觉得扎手得很。她显然也没担过这种重任,话既不好说得太明,又不好太含糊,否则每次都让这小夫妻俩装糊涂混了过去。
最后,还是刘妈妈来教她。
刘妈妈替老夫人送了她一只香囊,盛在金丝小锦盒里,让赵蘅回去之后再打开。
正午日头正晒,园中花草被照得叶片蜷曲,有些发焦。从内院到厢房,走着便出了一身汗。赵蘅坐在廊檐下,靠着房柱休息,想起锦盒了,拿出来慢慢打开。虽然也已经猜着大概会看到什么,真看到时,还是有些惊异。
一条鱼和一波水,鱼在水里翻滚、起伏,水是温的、湿的;线条是扭曲的、活的,每一条线都藏着隐秘的暗示。
她马上盖上盒盖。
拐角处两边的风在她身上扑来扑去。风也是热的、湿的,烘得人痒痒。赵蘅觉得身上发黏,薄薄的罗衫已经贴在了身上,头发被汗粘在脸颊边和脖颈上。她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脸红。
这样一个下午……
四周空无人迹,只有满树蝉鸣叫得人心里烦躁,
她站起身,准备回屋,视线无意识地向前面一转,却看到院子外面有一个身影,在光影斑驳的花墙拐角处一闪。
那个方向……要么是到细药库去,要么是到他们霁风院去。今天玉止和公公都不在,药库又上了锁。
是谁往他们房间鬼鬼祟祟去了?
她长了个心眼,沿着小路,一路跟在那个背影后面。
这时府上多数人都在午睡,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人。整个栖凤院外都静悄悄的。
赵蘅顺着大敞的房门走进去,在门口站定。
窗上竹帘半放着,在夏日微风中时晃时动,从屋外透进来一点点流动的光影。那人就藏身于屏风后一片沁凉阴影处,在六角箱柜前寻找什么。
她一开口,声音落地:“在你大哥房里找什么呢,二弟?”
那人转回身,漆黑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被她堵在了小小的内厢里。
第七章 初交锋
那人站在屏风后面的一块半明半暗的地方,半张脸恰好在屋外透进来的昏黄光线当中。上半张脸只见眼睛,像浸润湖底的黑石头,隔着水光,虽然黑润,但透出一点凉意。
“啊,大嫂。”见了她,傅玉行丝毫不慌,“我来找大哥房里的一副字帖,前几日朋友问起,想借去临摹几天。他不在吗?”
字帖?她倒记得玉止的确在书房放了几幅名人碑拓,可是从来没听他说过傅玉行要来借。“他去药堂了,你来前没和他提过吗?”
“哦,自然是说过的。”傅玉行神色自若,“可能大哥早上出门走得急,忘了和你交代。”
“是么,我也没注意过你大哥将字帖放在哪里。”她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能推脱。
“不要紧。等大哥回来我再问问他。”他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便将身后的柜门合上。
赵蘅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二弟是不是在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哈哈,大嫂看错了。”他一笑,抽身往外走。
赵蘅不急不忙,抢一步拦住了他的路。“是吗,但愿我看错了,可为了避免今后有什么误会,或许你可以把袖中东西拿出来我看看。我这人做事比较粗直,不懂得转弯,如果真是我看错了,我向你赔礼。”
傅玉行低头将她盯了半天,赵蘅也不避。
半晌,傅玉行败下阵来,转身到桌旁一屁股坐下,有些颓丧地弯腰揉了揉脸。“好了,大嫂,我知道我瞒不过你。我承认,我不是来拿字帖的。我是来我是想趁着没人,再到大哥房里取点银子。”
“你要银子做什么?”
“大嫂,我把实话和你说了,你能否不要告诉我兄长和父亲?”
“你先说说看。”
“唉,还不是那名女子的事情……她,有了身孕。”
赵蘅有些讶异:“她不是青楼女子吗?”妓女一旦有孕,不等恩客知道,老鸨就早把肚子处理了,免得毁了自己的摇钱树,怎轮得到找上他?
傅玉行低着头,一缕揉乱的碎发垂落,几乎刺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我不是说过吗?她是一门心思赖上傅家了,所以早替自己赎了身,又因为钱花光了,现在更是背水一战,拿死来要挟我。我怕真的闹出事情,所以还是打算先把人安顿下来,在城外租一处院子给她,这就需要好一笔钱。可大嫂你也知道,我在家里被管得这样严,手上根本留不下多少。”
赵蘅越听越觉得无话可说,“……你这也太乱来了。”
“我也知道我不像话,只是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那处院子要多少钱?”
“六百两。”
“若是钱少一些,我就偷偷给你也没什么。六百两银子,我也做不了主。”
傅玉行也不意外,“我知道。是我昏了头了,竟还跟大嫂要钱。”他站起身,一步懒似一步地往外走,待要绕过赵蘅,她忽然又问了一句:
“她那肚子该有七八个月了吧。这种时候还是要好好照顾。”
“我知道,大嫂费心了。”傅玉行随口应了一句,话出口他就知道不对,转头看向赵蘅,对上了她“我就知道”的眼神。
赵蘅分明亲眼见过那女子,假如真有七八个月身孕,肚子早就冒尖了。
傅玉行仿佛没料到这女人也有脑子,更没料到她竟敢摆自己一道:“你诈我?”
“你先撒谎。”她冷静回道。
她已经确定他耍奸,也就不再客气,目光下移,“袖子里藏的什么?”说着伸手往他衣袖去拿,傅玉行一抬手闪开。
她追上去一步,马上要抓到了,却被傅玉行一把扣住手腕。
一时间靠得近了些,傅玉行一双漆黑如画的眼睛将她锁住了,道:“大嫂,做嫂子的就这么往小叔子身上扑,是不是不大好?”
赵蘅知道他故意犯浑,想逼她害羞退开。她料定他心里有鬼,直接伸手到他衣袖里,果然抽出一卷册子来。
赵蘅认得,这是玉止的账册。
“你拿账册干什么?”
傅玉行淡淡的,“大哥在店里核账,要我拿给他的。这你不是也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