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便点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
玉止觉得她今晚尤其安静一些。
他能够想到是因为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还是道:“从今往后,玉行不能碰账了,可药铺上的账目,我一个人确实架不住。阿蘅,不知道你能否帮一帮我?”
赵蘅一听,马上站起身来,走开到桌前去,背对着他,只当做没有听见,将水盆里的手巾拧了又拧。
“阿蘅?”哥哥又问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回答,便接下去道:“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你能帮我的。”
许久,赵蘅才道:“你……你昨日不是都听到了吗?”
不等玉止开口,她已先说了下去:“我不认识字。一个也不认识。我没念过书。我帮不了你。”说话时始终没有转身,玉止只能看到她一个削薄的背影。
她怕别人进一步追问,所以自己先把话说狠了。自己说到头了,别人也就无法再伤她了。
和她被误会偷镯子时一模一样。
玉止已经知道,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
屋里的烛火时明时灭,玉止在她身后,缓缓道:“我并没有看不起你,阿蘅,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你。不能读书从不是你的错。我认的字比你多,也只是因为我生在富足之家,运气比你好些。若有人因为这样笑你,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反而是玉行该为他的浅薄自负向你道歉。”
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之前他问她要不要写契约,她很利落地说不用,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他那时竟忽略了,她听到写字时,眼中有一瞬间那种小小的退避和犹疑。
房里的书册字帖她从来不碰;而她能够看出账本的问题,也是因为不认得字,所以才会略过账目本身,一眼注意到纸张问题。有这么多他早该察觉的时刻,他都忽略了,才让她这样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自卑和不安。
玉止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水声慢慢停了,赵蘅拧了一条帕子,回来在他面前坐下,低着头,替他擦手上的墨迹。
一边擦,一边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同村男孩到乡里上学。我特别羡慕,可家里就只让我割草放牛、磨面煮饭,总有干不完的活。我就趁每天放牛的时候去偷听一会先生的课,后来爹娘发现了,也不让我听了。先生心好,闲时也教我认过几个字,但我也不好意思多去打扰。一直到现在……”
玉止笑着接话:“那你尽可以打扰我,不用不好意思。”
赵蘅抬起头,好像要确定他话中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教你识字。”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懂。”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懂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好,而且这不是让你很受累吗?”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安,温柔含笑地,声音像石上清流:“你看,家里不让你念学,你也会想办法去旁听,说明你有心;一眼就看出来傅玉行的账本有问题,说明你仔细;和玉行对峙时条理清楚,说明你聪明,能让我这个弟弟吃亏的人可不多。我交到一个这么一个又有心又仔细又聪明的学生,怎么会觉得累?”
原本那些细细密密的不安,被他轻缓妥贴的话语一点一点安抚好了。她也不自觉笑起来。
“我们从最近的地方开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赵蘅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明明二人认识这么久,现在只是需要亲口对他说出名字,她就脸红。
“我的名字也是先生给我起的,我一直到十一岁时都没有名字。”
“你写写看。”
她接过笔,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连拿笔的姿势都小心翼翼,像是一个在老师关切之下努力想要表现好的孩子。
一横、一点、一竖……每一笔都端端正正,她不自觉咬住自己的嘴唇。
写完了,玉止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细细地看。
“蘅,先生选的这个字很好,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真的吗?”她又喜又疑。
“蘅是一种香草,既可入药也可熏香。有位放臣屈原认为其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还写过‘怀兰蕙与蘅芷兮,行中野而散之。’讲的就是诗人怀抱香草,且行且吟。”
赵蘅点点头,把自己的字看看,看着看着就想到:“我的字很难看是不是?”
玉止笑了,眉目弯弯,也没说是或不是,但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要紧,我们慢慢来。还记得别的字吗?”
“嗯……”她再次咬着嘴唇动笔。
轩窗对月,窗边木槿飘香,浸润了后来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第九章 处处针对
赵蘅从来不打算得罪傅玉行,可现在看来是已经得罪实了。
那天之后他见到赵蘅,还是带笑,笑里却带了点不加掩饰的讥诮;还是问好,话里也刻薄带刺。
赵蘅一开始还抱着晓之以理的心思,诚恳地和他表示自己确实不是有意针对——虽然理智上她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什么,道歉不过是为了图个家宅和气。但就是这样,那位二少爷还是摆明了不接受、不乐意、不开心。
对着她,话倒是说得体贴又恭敬,什么“大嫂为夫分忧,何须道歉?”“玉行有错在先,怎敢让大嫂低头”,私底下该怎么为难她还是照旧。赵蘅没见过比这位更乖僻更难说话的人。
她不看不听,试图息事宁人,对方却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
秋深夜凉,赵蘅被关在穿堂后的窄巷子里,若不是婆子起更时刚好听到她敲门,恐怕她就要被困上一宿。事后问起来,开门的婆子一脸惊讶:“是二少爷进来时说夹道里已经没人了,吩咐我把两边门关起来的呀。”
……她忍了。
她近来开始跟婆婆学着协理家政,接手一些衣食住行,但她送给傅玉行的三餐,全都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赵蘅知道他有心刁难,小叔子不吃大嫂的食物,就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表示她调治无方。
好在傅家人也知道,这位二公子就是难伺候。管家婆子无奈地笑着对赵蘅说:“二公子做饭的水,一向只用清流山上运回的泉水;煮茶得是旧年雪水,否则他一喝就知道,说是质地太重,无法入口。像这样的整鱼他也是不吃的,一条鱼只取面颊……”
赵蘅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但心里暗啐一声:饿死得了!她是真挨过饿的,所以对这位公子哥的种种挥霍尤其看不过眼。
天气好时,傅敬斋特意提出要用旧年的木料磨几张新案,吩咐赵蘅顺势把仓库清点一回。
赵蘅带着下人查检,过后却发现刚好少了公公特意提到的几块红酸枝,一问,原来是年前傅玉行拿去了,原想做几个摆件,后来他一时兴头过了也就放下了,却也始终没拿回来。赵蘅便派人去取要。
家仆回来后道:“少爷说了,那木料都在他的旧书箱里,又被扔在阁楼上了,如今一时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赵蘅一听就知道,又来了。
“他的阁楼我也见过的,不大的地方,找个婆子开下门,重新找找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对那满脸憨厚的仆人又叮嘱了一句,“你告诉他,这回重做家具不是我的主意,是老爷的主意。还请二少爷多劳点力,费点心。”
仆人又去了,半日,又喘吁吁回来了,胖胖的身子已出了汗,“少爷说可以了,他愿意找。”
“那找到了吗?”
“还没呢,少爷吩咐我先来给大少夫人传个话。”
“……”赵蘅想说些什么,还是捺下去了,耐着性子,“那就等他找到了,再派个人来送给我,何必要你这样多跑一趟。大热天的,逗着人两头玩吗?”
仆人也只是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赵蘅说行了,你回去吧。
那家仆去后,赵蘅这边清点好单子,又去厨房看药。
药还没好,仆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找来了,来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怎么了?还没取来吗?”
仆人喘息未定:“少、少爷说……阁楼的钥匙可能是放在大少夫人这里了。”
赵蘅一听,才按下去的火苗又隐隐冒头,皱眉道:“他阁楼的钥匙,自有他院中的下人保管着,怎么会在我这里?你不要再听他使唤了,他如果把木料给你你就拿来,他若还使些别的花招,你也不必理他,不要来回,只管跟他要木料去!”
那仆人抹了把满脸的汗,讷讷地点头去了。仆人走了之后,赵蘅就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前,专盯着院外的方向。
果然不多时,仆人又摸着门跌跌撞撞从院子外进来了。
赵蘅早已料到,冷笑起来,“这回又是怎么了?”
仆人扶着门框,一手扶腰,说话都气噎喉堵:“二、二少爷说……咳,他想起来了,那几块木料……他年前送给交好的蔡公子家了。大少夫人若要,就……就再交代我一声,我好去回话,二少爷再找蔡公子要去!”
这混球!
赵蘅勃然起身:“不用了,我自己找他去。你歇着吧!”说着也不呼唤丫鬟,自己大步跨出们去。
那胖家仆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到地上,“谢谢少夫人……谢少夫人……”半死不活的,气喘咻咻让别的小丫鬟倒杯水来喝。
赵蘅一路气冲冲走过池边柳路,想着找那人理论,经过水榭时,不防身,差点被水泼了一身。
赵蘅吓了一跳,就看到薛管家从楼上慌忙跑来:“哎呀,我正替老爷煮茶呢,不留神跌了手,险些泼了少夫人了,湿了衣裳没有?”
赵蘅用手背摸了摸脸,没当回事,却觉得薛管家的神情过于惊慌了,又想到他这时间独个在这煮茶,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薛总管,这茶不是你泼的吧?”
薛总管微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又换了个脸色赔笑:“怎、怎的不是我呢?”
“他在上面?”她抬眼一瞧,想着,我正打算找你呢,你自己倒撞上来了,也好。也不打算和薛总管多说,就要进去。
薛总管还徒劳地想拦住她:“少夫人,二少爷真不在上面。”
换做以前,赵蘅看人为难,也就退让一步作罢了,今天她却是铁了心。
“薛总管,让他上来吧。”头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她抬起头,见傅玉行正倚在水榭二楼的栏杆上,两手撑着横栏,下半张脸垫在胳膊上,身子歪懒懒的,小孩一样的姿态,垂眼盯着她看。一双眼睛被睫毛覆盖着,眼神平静,眼底反射着来自湖面水光的冷。
赵蘅甩开薛管家的手,冲了进去。
“大嫂今天这么好兴致,不用给我大哥送药吗?”等她上楼,傅玉行已经回到摇椅上半躺着,也不看她,一只手拿着本闲书,但只是懒懒地垂在扶手外面,摇椅随着院子里的微风一晃、一晃。
赵蘅凛声道:“你不是还在院中找木料吗?”
傅玉行眼也不睁:“找得太过用心,累着了,在此间休息一会儿。大嫂不要着急,等我从蔡二那儿取回了木料,一定送回给你。”
“看别人滑稽出丑让你很开心吗,还是这样刁难我让你觉得痛快?”
“大嫂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不就是记恨我揭穿你账册造假的事情?可说到底,被剥夺了公权还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反倒来怪别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天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见对方仍旧是闭目养神,完全没有听进的样子,她索性把积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诚心和你作对的意思,只是想要帮你大哥的忙。他每日那么辛苦一人兼管各家,你作为弟弟难道从来都看不到吗?”
傅玉行终于开口,也是冷冷的:“看样子,上回的事情属实为大嫂添了不少得意,都开始对我和我大哥指手划脚起来了。”
他睁开眼睛,慢吞吞从摇椅上起身:“是,你当然需要竭力讨好我兄长和我父母,好不容易从乡野之地嫁到此处,自然急于融入讨好所有人。一开始你帮我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么?”
他站到赵蘅跟前,放轻了声音,“可我偏偏讨厌你那副假充好人委曲求全的样子,明明心里厌恶,嘴上却还要故作大方体谅。你惺惺作态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