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老妇一身太医官的官袍, 不远处王得忠王公公竟从正宫门内出来了, 快步迎上去:“王太医, 这边请。”
众官吏瞧见王公公竟然笑眯眯的, 不仅是冲太医太傅笑了,还对太医太傅身后的年轻女子笑, 悄悄议论起来:“后头那位是谁?”
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道:“那是裴世子没过门的夫人,跟着太医太傅办差的。”
怪不得王得忠这样客气,还把她们一路引到了东千步廊后的小跨院。前些日子修修整整,原来是给太医太傅修屋子。
上京城建太医学馆,加设太医太傅一职的事,经由翰林院拟定的旨意,抄送给各部。
尤其是户部工部和礼部,余下那些知道归知道,没亲眼瞧见之前都没把这事当真。
朝臣们没有反对太医学馆设女傅,倒不是因为别的,医官说是官,但跟他们这些正经进士出身,在六部五府当职的官员们是有差别的。
前朝和本朝的太后们,有的大建佛寺,有的大修陵寝。
邓太后却连当年圣人要为她修慈恩寺以报母恩都给否决了,还说不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圣人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如今太后要建太医学馆,不过想要选拔一些医女照顾她老人家的身体而已,朝臣们没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反对的。
就连太医官们也没反对,太后又没动太医院的正经官职,另设官职,只是选拔医女罢了。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太后会让太医太傅在千步廊办公。
师徒二人像落进绿豆里的两颗红豆那样显眼。
王得忠笑眯眯指给净尘师太看屋子:“地方宽敞得很,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一个茶水一个跑腿,两人都在外头听用。”
小跨院巴掌大点的地方,还摆了两大盆半人高的山茶花。
“这个,我给王大人送的礼。”
王得忠是邓太后刚刚怀孕晋位邓嫔之后调到身边的太监,与净尘师太已然是老相识了。爱财归爱财,这么多年忠心却是有的。
“多谢你。”
师徒二人先把办公用的几案陈设起来,跟着小吏就送来了工部的出样图纸。
工部来送图纸的小吏道:“陈大人说这是头一稿,请王大人先过目,王大人觉得过了稿,咱们再报价。”
这跟山上行宫里看的图不一样,是朝华从没见过的建筑图。
两个小吏拖着竹筐送来的,有十好几张,张张都能铺满整个长案。
整个上午,师徒二人先把全部的图纸看过一回,用完午膳之后稍做休整,净尘师太便站起来,对朝华道:“走,咱们实地去看一看。”
太医学馆有一辆专用的马车,车前悬着鱼符,路上她又对朝华道:“以后每日大大方方来办差。”
太后娘娘开了这样的头,就不会止步在此。
朝华扬眉应声:“是。”说着她取出一顶清凉帽来,“头天跟师父办公务,我没什么孝敬的,孝敬师父一顶清凉帽。
将近六月天,上京城的初夏虽比余杭要凉快一些。
可天还是暑热起来了,朝华有去岁夏天在西湖上来回的经验,让甘棠先别急着登记各处赏赐的东西。
“你先给我把去年夏天穿的裤子找出来。”裤子外面罩一条裙子,迈步走动都更方便。
甘棠依言开箱子把去医馆那些衣裳找出来,又劝道:“这日头越来越晒,姑娘怎么也该戴个帷帽。”要是一夏天晒下来,还不黑成泥鳅了?
朝华想了想:“把上面帷帏上的纱裁掉。”不能挡住眼睛,不能耽误办事。
她自己预备一顶轻薄竹帽,给净尘师太也预备了一顶。
小弟子恭敬奉上的,净尘师太便也戴在头上,正午太阳晒得土地发白发花,戴上帽子正好不晃眼睛。
太阳虽烈,还算有风,二人把整个太医学馆的土地都走了一遍。
这块地自拨给太医学馆,工部就差人来清过一次碎石长草,粗粗收拾过一遍,已经能站人了,但真要动工,还得把地推平。
匠人们把土上每一块地方会建什么,大概圈出来给净尘师太看。
净尘师太和朝华一人一边捏着工部出的图纸,太后吩咐工部按太学来建,工部便按太学的规格铺排房舍。
进门先是神农堂,之后是讲堂,中间是藏书楼,最后是学舍膳堂澡堂一类。
净尘师太看过图纸,指尖点在神农堂上,对工部的陈大人道:“只有这一处不改,余下的讲堂、书楼和学舍都可以尽力朴素些,不必雕栏画栋,只要实用就好。”
工部的陈维俭接过图纸,把要改的地方记下来。
净尘师太一面往前走一面对朝华道:“神农堂是一定要建的。”不建神农堂当然可以省下一大笔的工匠开支和材料钱,可偏偏这里不能省。
朝华点头:“这是自然,学馆既是太后娘娘破格建立,那建成之后招收女医总该有个地方颁布旨意,举办祭祀才好。”
净尘师太微笑颔首:“正是。”
事情办得越正统,越能昭示权力,娘娘才会越满意。
两侧靠墙回廊也一样尽量相素,朝华看着空地想像此处建起的长廊道:“廊间可以刻些名医古方,师父觉得如何?”
“不错,学生们天长日久的看,总能背下来。”
“荐福寺中有药田,学馆里也可以空出地来做药圃。”大概划定方位,二人继续一面走一面商量。
走到学舍那片空地前,净尘师太道:“听说太学初建也不过招收学生五十人,咱们能收到三十个人就好了。”
她教三十人,三十人要是能每人再教三十人,终有一日可为天下女子解厄除病。
等她们把这一片空地用脚步丈量完,回到“正门”处时,就见裴忌背手立在蓝绸马车边。
看见朝华出来,裴忌冲她笑了:“我去千步廊没见着你,便猜测你们是来了此处,图纸看得如何?”
朝华抿抿嘴唇,她这是在办正事。
净尘师太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到下值的时辰了,她笑看一眼朝华:“明日去礼部,催促钦天监择吉日动工,今儿就散了罢。”
朝华先送师父上车,等马车走了,她才看向裴忌。
裴忌道:“你头天上值,我怎么也该接一接你。”
朝华这才脸色稍霁,但她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裴忌笑着应声,二人没有骑马坐车,而是在长街上并肩而行。
初夏将晚时分,凉风送爽,街边很快有各色摊贩摆摊挑担,有卖吃食的,有卖玩物的,还有卖茉莉花手串的。
还没走出这条街,朝华的手腕上就套上了一对茉莉花结成的镯子,手里拿着包糖豆,要不是她拦着,裴忌还要给她买萤火虫小灯笼。
仆从们远远跟着,沉璧买了两包糖豆,自己吃一包,留一包给甘棠。
“头天当差,还习惯么?”
“还不习惯。”朝华实话实说,不是不习惯奔忙,是不习惯中午送来的膳食,“简直……难以下咽。”
裴忌笑了:“廊下食确实难吃。”
千步廊下官员用的饭就叫作廊下食,不说可口,送来已经凉了。
裴忌指点她:“明天用膳,你们拐个弯到后街去,那边整条街上都是卖吃食的。”早朝的官员和廊下办差官员们,都在那里吃热食,价钱也不贵。
朝华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她们头天办公,与各部虽有走动,却无交情,那些官员没人同她们说这个。
裴忌难得看她瞪圆眼睛,轻笑道:“我回去给你列个单子,官员们五湖四海的都有,后街什么口味的东西也都有卖,我捡几个口味最好的写给你。”
“不要怕,大大方方坐进去吃,实在不愿,就叫小吏跑腿买回来。”没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朝华笑了:“好啊,你列单子给我,我每个尝尝,是不是真好吃。”
一路走到了容府巷子口,裴忌道:“我就送你到此,免得麻烦。”他的身份摆着,容府的门房看见了必要通报,要通报就得见礼请安,反而折腾容家人。
朝华微笑点头,裴忌犹豫了会说:“再有几日,我就得离京了。”荣王起兵谋反的消息就快传到上京城,他会受命去平叛。
朝华沉默片刻:“我怎么给你写信?”
“跟原来一样。”裴忌轻松一笑,“一年四季,后街卖的吃食都不同,冬天有一家的羊肉汤面味道极正,羊肉切得厚给得足,面也劲道,冬日里喝一碗羊汤暖和得很。”
朝华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却没离开他。
“等我回来,咱们一同上值下值,中午一起喝羊汤。”
第150章 双符
华枝春/怀愫
离太子病逝只隔了一个月不到, 荣王谋反的消息传到上京城,第一个上奏折痛斥的不是别人, 是他的儿子。
荣王世子。
荣王先是上表说因太子逝世他过于哀伤,病得无法起身,不能应召进京致哀。而后又几封书信送去京中荣王府,敦促在京的世子要为太子丧事出力。
本来父子俩一块唱戏倒还能唬唬人,荣王都病倒了,太后总不能强命他进京来,虽是抗旨, 可也争取了时间。
但荣王世子压根就没等他爹唱这出戏, 太子薨了和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时间逃跑了。
荣王世子心中明白得很, 他其实就是他父亲的弃子。
听说太子死了, 他还有几分犹豫, 听说太子良娣有孕, 他立时决定要跑。
眼下这个机会要是不反,等太子良娣生下皇孙来,封个皇太孙, 荣王要谋反一样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样是谋反, 趁邓太后刚接手朝政谋反, 总比以后朝局稳定再谋反的胜率要高。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谁当未来的皇帝太子都不一定, 但他反正是活不了的。
荣王世子猜得很准, 他扔下了世子妃和他的儿子女儿, 带着几个精兵逃跑, 刚出城几十里就被禁军指挥使卫旋抓住了。
卫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打趣了他两句:“世子这个时候出城打猎, 好大的雅兴啊。”
荣王世子面如土色,脸皮还没撕破,但刀已经开刃了,早晚要落下来,割他的脖子。
他被提溜回荣王府,府中兵丁全换了一遍,看见世子妃和一双儿女,荣王世子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我……”
他是半夜里跑的,世子妃和一院的姬妾连响动都没听见,醒来王府就被禁军给围住了,处处是火把兵丁,一屋妇孺被关在一起,静等天命。
世子妃看见丈夫回来,一手搂一个孩子,扭过脸去。
裴忌是第二天去的荣王府:“外祖母派我来看望表兄表嫂。”
卫旋能带领手下禁军这么快就追上荣王世子,是裴忌给他的消息,他自然要还裴忌这份人情。
他笑道:“世子放心,太后娘娘说了原来如何现在如何,只要不出府门,都跟原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