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有人闹事,栏杆边另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坤道语气恭顺的问女黄冠:“要不要派人下去,收拾干净?”
女黄冠脸色不变:“派个人去看看。”
净尘才刚走就有人上门闹事,不是为了讹钱,是想将她那几个女弟子拘到牢中去而已。
就算女尼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招不出来,为了逼她出手,那几个女尼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只是片刻,荐福寺女尼们的诵经声就随风传进了紫宸观。
老坤道很快上来报信:“容家女出面作保,派车跟去,又……”
“又什么?”
“又往城中送信,给荐福寺捐过药的人家不出半个时辰也就得着信了,咱们还要不要派人?”
由乡绅官宦之家出面,比主子出面更方便。
“派人跟去看着。”她知道容家有个疯了多年的主母,净尘最擅治的就是百邪颠狂。
女黄冠侧过身,山风吹拂她鬓边银丝,她面向屋内问道:“她就是那个护你上船的容家女?”
男人坐在张竹制轮椅上,半身没在阴影中,他并没把容朝华会使针的事告诉任何人。
女黄冠看他不答:“宫中给你选妻,这个女孩如何?”
“她母亲是疯妇,她不会入选。”男人说完,催动竹滚轮向前,没在阴影中的半身渐渐显露出来。
高鼻深目,细看之下,目色隐隐含绿。
第49章 佛饼
华枝春/怀愫
乍听“疯妇”二字, 女黄冠勃然色变。
她刚要发作,又转念轻笑:“你要是喜欢, 疯妇又算什么?难道宫里的疯妇就少了?”
前一句还语中带笑,后一句已是口里含针。
竹轮“碌碌”向前,到栏边刹住。
从紫宸观观阁望出去,荐福寺从山门到大殿再至僧房,尽数纳入眼中。
老坤道适时递上青瓷茶盏,男人伸手接过,垂眸啜饮。
再开口时, 他将方才的话题轻轻挑过:“还请女元君早日预备, 随船回京。”说完倒转竹轮, 往屋中退去。
被亲生儿子称呼女元君, 女黄冠并不着恼, 反用慈母口吻殷殷叮咛:“阿忌, 别忘了给你阿父上柱香, 多烧两挂纸钱。”
儿的生日,父的忌日,才给他起名“忌”。
一声“阿忌”叫得竹轮声暂歇, 片刻轮子才又滚动起来。
轮声越响越远, 栏杆边只留下女黄冠独立, 她笑盈盈对身边的老坤道说:“你说, 阿忌是着急了, 还是想触怒我?”
老坤道缄口不言。
她也不浑不在意, 饶有兴味的自问自答:“我猜二者皆有。”
一分回护, 余下九分是想触怒她。
老坤道似是习惯了女黄冠自言自语, 依旧隐在树荫间,似泥塑木偶般不说不动。
山风吹拂素纱道袍, 女黄冠目光落在寺院悬山顶上,面上欢欣渐渐冷却:“去。”看看容家女身上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老坤道领命退了出去。
两个劲装护卫抬着竹轮椅走出观阁,将竹椅稳稳搁到平地上。
直到无人处,其中一个护卫才低声禀报:“方才寺外有人盯梢,里面情形一变,外头几个就散了,我们的人正跟着。”
应该是想等事情闹大,内外联动的。
可没等闹大,容家的仆从就把两个闲汉制住了。
没想到容家女竟愿意替那些尼姑出头,要是碰到个软弱不管事的,只怕这会儿已经收拾东西,扔下这班女尼离开寺院回家去了。
荐福寺大殿前的两鼎香炉重又点起香烛,白烟腾腾,山风一吹,便隐散在山峦绿枝间。
护卫又禀报道:“容姑娘离开三天竺前要烧回头香。”主子若是想见,拜佛烧香的时候就能一见。
裴忌望着山间四散隐没的白烟,微微出神。
不知她那武婢鱼叉练得怎么样了,能不能一叉毙敌。
还有她新打的那十二枝花头长簪,果然日日随身,连束发结辫时,长簪也扣在辫梢处,时时预备着防贼呢。
前日上山,在荐福寺的后门。
他看见她与一位书生在分吃结缘豆,看来,她已经找到能为她蟾宫折桂的贵婿了。
裴忌回神,淡声道:“远远看着,若有异动,立时禀报。”顿了片刻,他又道,“母亲的人要是试探,不要回应。”
越是回应,她会越感兴趣。
……
此时朝华一样正望向山壁白烟出神。
师太走得这么突然,走后又立时有人上门闹事,肯定是有因由的。
别的她不怕,就怕娘再次犯病。
甘棠提着食盒过来:“姑娘早饭就没用,便吃不下也,肚里也该有点东西垫一垫,家里……要不要打发人送信去?”
“先不急。”
一回去报信,不论父亲还是大伯母肯定会立时派人来接她回家,她答应了明镜师父要留到她们回来再走,她也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面如何了?”
“闹了一阵,差不多安定了。”
荐福寺的女尼们已经朗声念完了经文,寺前又聚集了好些求药求药的妇人。
沙门尼在寺前劝人回去:“施主今日请回,今天只念经,不看诊。”
来的人怎肯轻易就走,来一趟船钱还要破费几文。
圆慧念经还行,把脉看诊可还没出师。可来求医的哪里知道,只以为尼姑们都会看病。有的哭有的求,还有的在骂,久久都不肯离开山门。
尼姑们好声好气把人劝走,怎么都不肯走的,那就请进寺中听经。
“跟去的人回来报信了没有?”
“这才去了半个时辰不到,余杭县令那边只怕还没接到各家的信帖呢。”甘棠看姑娘眉头紧锁,劝道,“姑娘好歹吃两口。”
朝华心里记挂净尘师太的安危,哪有心情吃东西,白坐着也没用,不如做点实事。
倏地站起身来:“走,到去厨房去。”
药不能舍,总能给来的人一盏茶。
领人到厨下,灶上的沙门尼正想去跟圆慧讨主意,看见朝华便问:“平日每个听经的施主都要饮碗防病汤药,今天这药还煎不煎?”
有时是板根草,有时是玉屏风散,天热的时候还会有灯心水芦根水给人解暑。
“今日不煎药,就煮两碗麦茶分下去。”
麦茶煮起来很快,汤色一滚就煮成了,还是沉璧提桶,甘棠拿竹筒杯,自两侧廊道一路分给妇人们解渴。
将近傍晚,容家管事从余杭县衙回来报信。
朝华戴上帷帽走出小门,管事的恭身回话:“姑娘吩咐的都办好了,明镜师父们刚到县衙,庆余堂的胡掌柜后脚就到了。”
胡掌柜是庆余堂的大掌柜,庆余堂在余杭城是百年老字号,要是上面没点关系,怎么能站得住脚?
各家连年捐的药都从庆余堂药铺里来,真沾上事儿胡掌柜也逃不了干系。
“胡掌柜一去,也就不用咱们出面了。”
余杭知县刘知县才刚上任两个月,但他当过好几任属地的县令。
先叫仵作验尸,又查问那两个壮汉的姓名,件件都是按流程来办的。
“几位师父没有吃苦头,是带到后堂去好好问的话。”要不然上去先杀威,可不把几位清修师父给吓着了。
药单,名册,连药丸样品都一一奉上。
刘县令先查问死者是何时看病,何时拿药的,又问所居何地。
两个壮汉先还能扯出一个乡间贫妇最常见的名字,再报药品时却对不上号。
别的地方一县可能只有一个仵作,余杭县富庶,县衙里顶格配备有三名仵作,三个人办事手脚快得很。
很快查出那个女子是吃耗子药自杀的,身上遍布青紫痕迹,显是在家就受虐待,死了又被男人抬出来讹钱。
城中几家的信还没来全呢,余杭知县就已经迅速结了案,还特意写信让师爷把信送到各家去,算是打个招呼。
容家管事客客气气送胡掌柜:“劳烦胡掌柜,为这样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胡掌柜笑眯眯拱手:“客气了,开药铺和开医馆都一样,这样的事到哪年都不会断,听说容姑娘就在寺中,我当然要来。”
朝华心里记下一笔,回去要回礼给庆余堂。
她眉头未松,继续问道:“既然结了案子,几位师父们呢?怎么没接回来?”
“刘知县说家中夫人笃信佛法,请几位师太们到后衙吃桌素席,留在家里讲一回经,说定了明天就派车送她们回来。”
刘县令那样客气,明镜推拒不了,只得留下了。
管事继续道:“姑娘莫急,我留下人和车在后衙等着,明日上午要是人还不送出来,少不得再叫门了。”
刘知县哪能想到几个尼姑能请动这么多人,上头交待他的差事只能换个办法做。
不能拷打逼供,只留一个晚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换了主意,第二天恭恭敬敬将几位师父们送出门,又加派一辆马车,车上除了布施给荐福寺的米油之外,还把家中夫人一起送来了荐福寺。
叮嘱她:“你就留在寺里吃长斋,悄悄打听那老尼姑到底去了何处,等有了消息你再回来。”
刘夫人生得圆团白胖,她满脸的不愿意:“都说了师太是受佛祖的点化入深山修行去了,还到哪儿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