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她眼底的祈求,沈郗眉心一动,幽幽叹了口气。“外头乱,你就在车上等着,我过去看看。”
说着,他伸手撩开帘幔,神色肃穆地走下了马车。
隔的太远,她听不见沈郗说了什么,但纷争很快就停息了下来。裴令安远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深沉又复杂。
许知窈心中一滞,悄然垂眸,歉疚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等她再次抬起眼眸时,裴令安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沈郗步履从容地走回了马车,看见她神色微怔时,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道路恢复了畅通,车轮继续滚动向前。沈郗将车帘放下的同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在想什么?”
许知窈犹豫片刻,倚在他肩头闷声说道:“他曾经帮了我许多,可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他……”
往事不断在脑中闪现,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她的心中充满了愧疚。
沈郗眸光一紧,转而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低语道:“窈窈,感情的事从来就不对等,不过是一时羁绊有缘无份,还谈不上辜负……再者,若是当初你选择了他,那么此刻黯然神伤的人就会是我。”
沈郗喟然长叹:“你若觉得亏欠于他,往后我们对裴家多照拂几分就是。”
许知窈没有说话,只安静地依偎着他,眼底流淌着淡淡的惆怅。
一阵风吹开了帘幔,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时,隔着车窗,裴令安目睹了他们相依相偎的场面。
一别数月,她的容色越发娇美柔和。
他知道他们于数月之前一同去了京城,也知道他们会于近日归来。可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遥遥相望,他再也不能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她,只能咽下心头的苦涩,压抑住满腔的思慕。
他真心爱过窈娘,也尊重她的选择。他知道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谋略手段,他都比不上沈郗,更别提他们之间还有他无法企及的夫妻情分。
他黯然地望着车窗外漫山遍野的枫树林,思绪忽然就回到了一年前他们结伴同游的那一日。
望着那山野中突出的那一角明黄色的屋檐,他眉心一动,忽然对外头的小厮喊道:“阿言,去水月庵。”
驾车的小厮错愕地问道:“公子,咱们不是要去码头谈事吗?”
裴令安面容沉静,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去水月庵。”
唤做阿言的小厮不再说话,调转车头朝山上驶去。
水月庵坐落于山腰之上,庵堂外种着一大片绿意盎然的竹林。正值秋日,赏枫之人三五成群地结伴出游。
庵堂外早已支起了一个铺子,庵里的静安师傅架起了铁锅和铜炉,带着几个小尼姑在外头煮起了素面。
面条的香味飘入鼻间,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裴令安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荷包。
藏青色的荷包上绣着一丛翠竹,荷包的系带已经有些磨损。裴令安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从里头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吩咐阿言转交给了静安师傅。
不久后,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尼姑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过来,面含笑意地望着他道,“公子请慢用。”
面条上整齐地堆叠着一团雪菜和笋丝,细碎的葱花点缀其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隔着层层热雾,他仿佛又看见了许知窈温柔的笑脸。“没想到这里的素面竟然如此美味……”
他拿起筷子,慢慢地挑起一簇面,在阿言疑惑的目光中细细咀嚼着。
唇齿间弥漫着浓郁的鲜香滋味,桌子的对面却再也不会出现令他柔肠百转的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空留一缕余香在此。
原来情之一字竟误人至此。
裴令安心中一恸,口中的面忽然失去了滋味,徒留满心的苦涩。
一双眼眸渐渐幽暗深沉,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伤痛。
他蓦然撂下筷子,在阿言诧异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来,朝一旁的竹林走去。
“公子……”阿言原是裴老爷跟前的人,自阿庆离开裴府之后才被调到裴令安身边,因此并不明白这水月庵的机缘。
如今见他包了那么大一笔善银,面才吃了一半就起身离去,更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绪,只能惴惴不安地跟上前去。
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迎面便是一排高低错落的枫林,火红的枫叶像跳动在枝头的火焰,热烈而耀眼。
不理会阿言怯懦的叫唤,他沉浸在满心的落寞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一片曾与窈娘并肩同赏过的秋景。
只可惜伊人已经远去,徒留簌簌秋风。
他缄默不语,阿言也屏息静气,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这片枫树林中站了许久。直到日色昏黄、夕阳残照,身边再无赏景的游人,裴令安才怅然回首。
“走吧……”
阿言疑惑地望着他,愣愣问道:“去哪?”
“回家。”裴令安的唇边浮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不顾阿言的呆愣,越过他,转身朝林子外的马车走去。
面对主子的怪异举动,阿言没有追问,而是快步追上他,老老实实地驱车回城。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裴令安再也不曾有过那日的失态。
人前,他依旧儒雅温和风度翩翩;人后,他愈发沉静从容寡言少语。
冬日里天气寒冷,总有那么几日,他会叫阿言去三柳巷的那间糖水铺子里买些酒酿的甜汤圆。
“路上耽搁的时间长,汤圆容易坨,公子既然喜欢,何不亲自去铺子里吃?”阿言曾疑惑不解地问过他,裴令安却讳莫如深,从来不肯多说。
从主子这里得不到答案,阿言便私下里寻到了阿庆。可不论他怎么问,阿庆都不肯说,只蹙眉反问道:“公子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什么?”
阿言摸不着头脑,又怕犯了裴令安的忌讳,只能任劳任怨地听他指令。
某一个午后,他去铺子里买汤圆的时候,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坐在柜台后,神色温柔地与他说着话。
“天气这样冷,等你买回家去,汤圆岂不是都要坨了?”
面对妇人的提问,阿言不禁叹息道:“我也是这么对我家公子说的,可他大概是腾不出时间来吧。”
闻言,妇人笑着问道:“你家公子是做什么的,竟然忙碌至此?”
阿言无奈地说道:“我家公子是裴家未来的家主,身上担子可重了,可不就是日夜忙碌吗?”
他的话刚一说完,妇人唇角的笑意却突然僵硬了起来。
阿言狐疑地望着她,“莫非夫人也认识我家公子?”
那妇人眸光一转,神色复杂地低语道:“裴公子声名远播,我自然是听过的。你且等等,我去厨房为你催一催。”
说着,她便离开柜台,脚步笨重地走入了后厨。
阿言在外头等了许久后,便有人将打包好的汤圆送了出来。他一路疾驰,在汤圆未完全变凉之前赶回了裴府。
书桌前,裴令安舀起一颗汤圆送入口中,才嚼了一口就愣住了。
那汤圆里包了花生馅和芝麻馅,是他从前最爱吃的馅料,一般人不会将这两种馅料混在一起,除了他的窈娘。
阿言有些看不明白,好端端的,不过是一碗和平常一样的甜汤圆,自家主子如何就吃的红了眼眶。
“公子……”阿言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满心都是疑惑。可他不敢问,因为就算问了,主子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仍是每隔三五日就会去买一回汤圆,每一次都能遇见那个眉眼温柔的妇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底,直到某一个午后,他照旧去买汤圆时,那位妇人却没有再出现。
他随口问了一句,就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她的消息。
“咱们夫人昨日午时生了一位小公子,往后怕是都不会再来了。”
阿言笑着恭贺了两句,回头便将这事说给了裴令安听。
裴令安握着汤勺的手僵硬了许久,这一顿汤圆他吃的格外缓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让阿言去过糖水铺子,甚至慢慢开始戒掉了甜食。
巡抚沈大人喜获麟儿,洗三宴的那一日,许知窈从一众贺礼中发现了一块做工精美的玉佩。
她问过了许多人,却没人知道那块玉佩是何人所赠。可这样一块质地清润、触手生温的玉佩,又怎么会没有主人?
不用细想,许知窈便猜到了玉佩的主人是裴令安。
稍晚一些,沈郗也看见了这块玉佩,只一眼他就断定此玉佩出自琢玉轩。
“是裴令安送来的吧?”沈郗眉心微动,面上仍是一派平和。
许知窈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眼底流露出些许怅惘,犹豫片刻后,她迟疑地问道:“要还回去吗?”
“罢了,也是他的一番好意,留下吧。日后总有还礼的机会。”沈郗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澄澈毫无芥蒂。
许知窈将玉佩放进了他的手心,温声说道:“我听说暖玉养人,你先收着吧,等序儿长大了,再让他带着。”
掌心传来了一阵暖意,沈郗愣了一下,随即神色郑重地颔首,“好,我先替序儿收着。”
外头春光浪漫,屋内喜气融融,许知窈温柔的目光下,隐隐闪动着歉疚。
***
一晃眼,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永宁十九年的中秋夜,苏州城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庙会。长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擦踵。
望着汹涌的人潮,裴令安的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这几年来,裴老爷和裴夫人催婚催的越发频繁。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沉,也努力地去配合裴夫人相看城中适龄的闺秀。
可挑来拣去,始终没有一个合意的妻子人选。今日,若不是被裴夫人念叨得太久,他甚至也不会出门赶这热闹。
正满心厌烦时,衣袖忽然被人拽住。他惊异地低下头,只见一个模样可爱的男童睁着一双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叔叔,我和爹娘走散了,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男童的眉眼生的十分清秀,隐隐还有几分熟悉。裴令安心弦一动,神色温和地看着他道:“你不怕我是拐子吗?”
男童咧嘴一笑,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微光。“叔叔生的周正,穿的也富贵,怎么可能会是拐子呢?”
他看着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条理清晰。裴令安不禁弯起了唇角,轻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男童微微蹙眉,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娘说过不能随便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别人,等你到了我家,自然就会知道我是谁了。我爹娘人很好,一定会好好酬谢你的。”
也许是他的眸光太过真诚,也许是那一对眉眼给他的感觉太过熟悉,一时间裴令安竟没有拒绝。
“好,我送你回去。”说着,裴令安握住了男童柔软的小手,温声问道:“你家住何处?”
男童眼珠一转,慧黠地答道:“我住在府衙。”
闻言,裴令安眉峰一紧,有些疑惑地侧首看着他。“府衙?你是王大人家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