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若仁走出几案后头,来到了大殿中央,认认真真说道:
“大弘是君子国度,四艺周全,想必在座
人人皆知……”
“围棋,纵横各自十九路。”
场上当即有人反应过来,神色各异地转头望向黎梨。
殿厅中间的贺若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听闻云承国师早年算过朝和郡主的姻缘,出过两则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据说京中少年英才众多,却无一人能合上卦,显然郡主姻缘并不在京。”
他说到这,那双栗色的瞳眸晶亮几分,像是得到了什么珍稀宝物:“可我,我能合上!”
黎梨低垂下眼睫,不用去看也知道云谏会是什么神情。
面前十五岁的少年还不知道情怯为何物,雀跃道:“我与郡主在蒙西相遇,以弯刀相识,无论是‘虎’抑或是‘棋’,都与卦语全然相合!”
“可见我们缘分匪浅!”
贺若仁不等众人反应,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郡主兰心蕙质,我倾心不已,若云承国师卦语成真,我们羌摇愿意以诚相待,与大弘固百年之恩好,解倒悬之危难!”
话语未落完,座下已是震动哗然。
鼎沸人声中,京官们甚至没听清他最后半句说了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语,就已经炸开了锅。
坊间传言不假,羌摇小可汗当真想做大弘女婿啊!
萧翰虽有预知,但当真听他当堂说出这番话,还是出了一手心的汗:“这事……”
他心知黎梨性子执拗刚烈,下意识朝她望去。
然而更刚烈的人已经率先怒斥出声:“满口胡言!”
云谏险些掀了面前的桌案,直起身道:“皇亲姻缘大事,岂是两则简卦就能落定的!”
他的反应太大,众人像被惊堂木兜头一敲,又在顷刻间安静了些。
隐晦打量的目光流转于三人之间。
萧翰头疼地按住额角,云天禄眼疾手快,不容拒绝地拽下自己的儿子,见云谏还想起身,他忙低声怒道:“你急什么?”
“人家郡主还没开口呢!再说了,羌摇只表意愿,又不是现在提亲!”
云谏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勉强被拉着坐住。
这头云天禄抬手打着圆场,只说“喝多了,喝多了”,那边的笑声又和畅了些。
贺若仁旋身捧起酒盏,先敬了萧翰一杯,又大大方方地面向黎梨。
“郡主。”
“你们大弘常说红尘纷扰,万端缭乱,你我二人识清缘分何其不易,不知你可愿意,与我喝上一杯?”
这话出来,别说在场京官们悄然屏气,就连沈弈那样心里没个弯绕的,都看得明白:
“喝了这杯酒,与认同他口中的卦语缘分有何区别?”
不就是明摆着,愿意顺着卦语与缘分,再继续往下走么……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云谏,后者攥紧了拳,一双清冽眸子死死盯着黎梨。
黎梨仍低着头,却从满场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中,清楚感受到了那道掐在她心口上的目光。
黎梨望向自己的几案。
那只杯盏,自她坐下之后就未曾空过。
她动了动,手指如缚千钧,生硬地将它握住了。
“黎梨!”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腾身站起来:“你可听明白了?”
殿内官员众多,再震惊也不敢像他这般突兀行举的。
少年立在殿席里,像支张出了弧度、蓄势待发的竹,叫人担心他何时就卸了紧绷的力,会往谁的头上劈去。
黎梨终于看向他。
云谏急切地对她提示道:“你知道这酒是何意思吗?”
见他两番打断友国小可汗的话语,架势也无礼,有些京官都觉得不好了:“云校尉,你在做什么?”
羌摇使臣们也隐隐不爽,侧目道:“圣上,这是……”
萧翰轻蹙了下眉,云天禄已经拍案而起:“逆子,满堂贵客都在!你发什么酒疯!”
不远处的沈弈连忙跑了过来:“他醉了,他醉了!”
他推着云谏往殿外去,小声咬牙道:“你别当着羌摇官员的面闹啊!我们出去再说!”
云谏甩开他就要上前,却被云天禄使劲扯住:“先出去!”
云谏执拗地盯着黎梨,想从她脸上再找到些令人安心的情绪。
“黎……”
黎梨却很小幅度地侧开了头。
云谏一瞬怔住了。
他隔着数不清的纷杂视线、嘈乱各异的人声,隔着筵席的几案与长得没有尽头的织花毯,清楚听见了她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不起……”
黎梨握起酒盏,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谏感觉那杯酒是从头浇到他身上的冰水,冷得尖锐刺骨,好像瞬息之间,耳边的声音全都空了,僵直地杵在原地。
云天禄与沈弈,趁着这呆怔当口,连推带拉将他拽了出去。
有些相熟的武官们打着圆场:“没事没事!年轻人酒量不好,不小心醉了……”
而那边的羌摇看见黎梨搁下酒盏,喜乐的笑声登时此起彼伏,没人再去在意方才的插曲。
“来,我们继续喝!”
金光大殿上觥筹再次交错,角落的几案后面,黎梨低头攥着个浅色的香囊。
晶莹的泪珠子滴滴落下,溅在拙劣青涩的梨花刺绣上。
*
“你不该这般胡来!”
云天禄恨铁不成钢,使劲将自己儿子推到殿外阶下的石狮栏杆前,捶胸顿足说道:“殿前失仪,若是圣上怪罪,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云谏背靠栏杆,石狮子的坚硬抵着他的脊骨。
他肩膀渐渐往下沉了,仍像听不见旁的声音似的,惘然半晌后喃喃说了句:“她为什么要喝……”
“她为什么不能喝?”
云天禄气得心梗,再次质问道:“她为什么不能喝?”
“她是与你定亲议嫁了,还是与旁人三媒六聘了?人家姻缘干净,与小可汗喝一盏酒怎么了?”
“这是酒的问题吗?”云谏驳道。
云天禄斥道:“不是酒的问题,你又能怎么办?”
云谏缓缓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就转身要回殿厅。
他不信。
昨夜今晨的柔情蜜意都还在怀里留有余温,他不信她会忽然变了卦。
云天禄捋起袖子,猛地将他按回栏杆边缘:“蠢货!你醒醒吧!”
“郡主愿意喝那杯酒,说明人家心意已定,你闹成这样,难道就能挽回她了?”
云谏觉得他说得刺耳,挣扎道:“那算什么心意……”
“那怎么就不算!”
半辈子都驰骋在疆场上的将军发了狠:“你是不是将自己的斤两看得太重了?”
“且不说贺若仁是羌摇皇室的皇长子,他年岁虽轻,但性情是有目共睹的纯善,入京以来受尽称赞,郡主欣赏认可于他,有何问题?”
“那二人还是在生死关头临危相识,有着绝妙的前缘!而满京城都合不上的卦语,偏生被贺若仁合上了,这就是应了天命!”
“有前缘,有天命,你凭何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了他……”
云谏听不下去了,怒道:“我也有前缘!”
他腕间还缠绕着她越过万里的朝珠,他身上还有与她痛痒相关的清甜花香,他与她也曾经在许许多多的生死关头肩背相抵。
云谏一双浅眸被逼得猩红,额筋突起:“可我与她也有前缘啊!”
他说完这声,嗓音涩得发苦:“难道,我合不上卦语,就不行了吗?”
心底向来稳固的基石摇摇欲坠,不甘的情绪攥着心脏攀升而起,掐得他喉间哽得发紧。
沈弈叹了口气,拉他坐到阶下。
云谏扶住额头,良久都说不出话。
云天禄忍不住叹气,到底放缓了语气:“你生在将门,难道还不知道兵家常有胜败吗?”
“有些时候,愿赌服输,也就罢了……”
云谏闭了闭眼睛。
他不服。
凭什么要他服输?
他一朝一夕守了七个年头,搭进了大半条命,捧着心流着血,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从她的懵懂里浇灌出心意,才一丝丝地在她眼里养出了
动人的羞怯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