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将她扒出来,语气认真:“这是不对的。”
黎梨默默捂耳朵,云谏固执地拉下她的手。
“不行,这样的感情太薄太浅了。”
黎梨过耳即忘,兀自闭上眼睛坠回梦乡,云谏还在那边捏她的脸,终于把她闹得烦了,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不浅!”
她将外衫往头上一蒙,扑腾着翻身就滚到了另一侧。
身后人却冥顽不灵,委屈又执着地追来,拉着她不放。
黎梨本就困乏听不清楚,只道这人莫名其妙,一直议论着她与云谏如何如何。
耳边的人声还在絮叨:“黎梨,你再想想别的。”
“不能这么肤浅……”
黎梨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你别吵了!”
她在混沌间抽出一丝渺茫神智,怒道:
“浅什么浅!都说了不浅!你试试就知道了!”
“你没法同他玩浅的!你知不知道他每一下都——”
云谏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竭力安抚住她:“……好好好,睡吧。”
*
翌日清晨,秋深霜寒,山间谷地半湿半晴,冷露丝丝沁入肌骨。
黎梨迷迷蒙蒙被冻醒,循着暖意往身边蹭去,一不小心按到自己手上的伤,疼得“嘶”声睁开了眼。
身旁的少年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半梦半醒地摸来盖身子的外衫,往她肩头裹。
外衫沾染的温热体温覆来,驱散了凉秋的寒意,黎梨轻捻着衣衫,不自觉地端详起少年浓密的鸦睫,还有落在眼下羽扇般的影子。
她看见他眼睫微动,缓缓抬了起来,与她对上了视线。
山洞口的藤蔓舒展低垂,绿叶交叠遮蔽日光,在这方昏暗天地中,他眼里的琥珀色泽清润,浮动着柔和的微光。
黎梨心想,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他,他这双眼睛是当真好看。
她才走神一瞬,对着他的目光,倏尔又想起自己叫那随侍传的话,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她捻着指尖的外衫,假装专注地描摹上面的暗绣纹路,心里却懊恼得紧。
昨日事前,顶多就哄了他那两句,也不知道哄好了没……若是没哄好,她该怎么办?
黎梨长这么大,向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实在不擅长……
越想越苦恼,她甚至有点想麻溜逃掉,一了百了,正是愁眉锁眼时,却感觉对方探手抬起了她的脸。
粗粝的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头,她微一怔忡,就听见云谏轻声问着:“怎么了,还疼么?”
黎梨眨了眨眼。
借着半垂叶幕筛入的日光,她看清他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撞见温柔情意,发现半分怨怼都没有。
他没在生气。
黎梨惯来欺软怕硬、恃宠而骄,几乎是下一瞬间就翘起了尾巴,想也不想地控诉道:“疼!”
她指尖点点点云谏的胸膛,忿忿道:“你好欺负人!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错?”
云谏眼瞧着她的转变,仍从善如流地给她顺毛:“知错了,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心急……”
黎梨并不满意,撑起身子对他说道:“不止这个,还有,下次我说停的时候,你就要停下。”
云谏静静看了她两晌,只低头牵起她的手,缓缓摩挲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
黎梨听不到应承,脸上挂起了不高兴:“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云谏低头轻轻笑了声:“我只是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黎梨一愣。
然后她更愣:“等,等我不疼了……”
云谏稍顿了下,揉着她的手指,似缓缓确认:“等你不疼了就可以?”
黎梨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茫然反问道:“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可以?”
“两情相悦。”
黎梨看见云谏抬起眼睫,倏然展颜笑了起来。
下一刻她腰间骤紧,只看见视野里的天地好几番旋转。
他竟然抱着她在茅堆上欢悦地滚了两圈。
“两情相悦吗,黎梨?”
黎梨被他转得晕晕乎乎,胡乱点了点头,云谏眼底笑意分明,犹自觉得不够,又翻身将她压了下去,亲了亲她的唇边:“真好。”
黎梨感受到了他的愉悦,好似心里哪处也软了些,也想跟着他弯起眉眼。
然后少年更欢悦的声音响起——
“那若是我做得好,不让你疼,以后是不是每天都可以?”
黎梨:“……大白天的,你别做梦了。”
鸳鸯和鸣时,外头日光又亮了些。
想着昨日动静太大,户部定然牵心,二人定了定神,终究是拖着身子爬了起来。
黎梨捡起自己的衣裙,听见“咔嗒”的声响,低头望去,是先前还给云谏的玉佩与鱼符。
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塞到了她的衣物堆里。
她慢吞吞穿好衣裳,想了想,还是将这两物抛回给他。
云谏接住,蹙眉张了张口,黎梨却先打断道:
“意义太过贵重,还是你自己先收着。”
“回去吧。”
*
萧玳收到传信,连夜从桐洲赶回了蒙西县城。
听闻几人受了伤,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见面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好好的探花郎,说一句话吐一口血,好好的校尉武官,左手掌肌筋脉几乎全断,好好的小郡主,手上被炭烧火燎得血流肉烂。
他气得要死,果断接手了剩下的活计。
如今账本证据确凿,屈家勾结县令,收受世族贿赂之事板上钉钉。加之黎梨、云谏在山崖上与屈家动过手,发现屈家的府兵装备异常精良,萧玳一经细查,不多时就刨出了屈家历年暗昧过路军资的罪证。
他看了看每日至少喝五碗药的三位伤病员,恨恨地挑灯夜战,将屈家所有赃证与供词条分缕析,还很公私不分地添油加醋,参杂了很多私人感情地夸大其词、煽风点火,最后才加急呈上了京城。
圣上果然大怒,都乡侯保不住了,连带着管领不严的萧煜珏也受了罚,直接被撤回了蒙西的封邑。
安煦听闻黎梨受了伤,还百般召不回人,又气又急,当即收拾了行囊,死活都要来蒙西。圣上被他这不大规矩的妹妹闹得头疼,好说歹说才劝下,流水一般送来药物补品,为了安抚她与黎相的情绪,甚至下了旨,要破格将蒙西赐为黎梨的汤沐邑。
蒙西百姓自然喜闻乐见。
想着朝和郡主是锦嘉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又听闻她在常家村维护村民的仗义之行,人人都道蒙西苦尽甘来,将来必定可以风不鸣条,雨不破块。
而铁证当前,那些行贿的世家也只得俯首就缚,抄没的大批家财,不仅足够退还老百姓们历年多缴的田赋银钱,还够黎梨重新安排田畴的测绘,倒是替她省了不少的力气。
因着娘亲的前缘,黎梨有心想护着蒙西这片土地,欣然领了圣上封邑的旨意。
只是潇洒惯了的小郡主没想到,麻烦事
很快就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便是成沓成沓送来的批请公文,黎梨埋头一日,看得双目失焦,当天夜里就抱着萧玳嗷嗷哭:“五哥,我去同舅舅说,这蒙西还是封给你吧……”
萧玳哭笑不得:“别慌,我教你。”
小郡主憋着眼泪,当真跟他学了数日行审税兵,越学越消瘦,本就生得白的一张脸,很快就白得像鬼。
萧玳硬下心肠:“熬过去就好了。”
果然她很快熬了过去,没几日就将公文批得明白,甚至连新官任选也办得漂亮,得心应手,还能空出闲暇去听听戏、吃吃茶,渐渐地又从鬼样养回了人样。
萧玳很满意:“果然名师出高徒。”
但隔天夜里就撞见了云谏在她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看话本的场景。
萧玳再次气得要死,舍不得骂那个一脸无辜可怜的,只得指着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人骂:“你这是害她!你能帮她一辈子吗!”
云谏仍旧理所当然:“我就帮她一辈子怎么了?”
萧玳气呼呼拂袖而去。
只是黎梨没有想到,还有些差事是没办法干脆甩给云谏的,例如圣上传来的新旨意——
羌摇小可汗贺若仁携朝贡入京在即,将经蒙西郜州,令黎梨众人亲迎以示大弘恩诚。
黎梨再次欣然领了旨——郜州,她也没去过,这不正好去玩儿么!
于是她麻利点了人,当即动身到了郜州。
只是户部虽然随侍众多,但留了不少人手在蒙西县城,来了郜州之后,有些事少不得要他们亲力亲为。
于是几人租了院子落脚,黎梨少有地亲自动手整理行装,这么一收拾,倒叫她发现了一个来到蒙西之后,她就没有打开过的盒子。
紫檀螺钿,样式精巧得很,黎梨依稀记得这是离京之前紫瑶为她准备的。
她都要忘了里面是什么了,随意开了盒一看,她的神情渐渐呆得僵滞。
隔壁屋子的云谏也在低头收着东西,没想到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一回头,黎梨扑上前来就用力将他按落了地。
“你个王八蛋!”
云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模样,想起身抱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