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月见自己拉不住他,果断双手抱肩一副看戏状,“九层台的弟兄们于今日辰时便被部署在京都和京周各地了,有任何异样都会上报的,但青霄兄长若是再跟在主子后面坏了规矩,可就要挨罚咯。”
青霄有些纳闷:“圣旨刚到,你怎么部署得比圣旨还快。”
簪月转身就往楼上走,昂首挺胸,身影快要从青霄的视线中彻底离开才倏尔回首,俏皮地敲了敲脑壳,“因为我靠这儿!”
“你这丫头!”
回应他的是一串轻盈飞快的脚步声。
第122章 引路
沈南归跟在秦姝的身后, 身上的官袍外面,搭了一件秦姝命人临时找出来的斗篷,可将官服藏得严严实实。
那身斗篷的布料和颜色颇为朴素, 与他平日里喜欢的矜贵紫色大有区别。
沈南归之所以果断顺从地穿上, 是因为秦姝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披上了一件更加简朴、带有破洞的斗篷。
纤细的人儿裹着那件宽大破烂的斗篷,全身上下只露出那张小脸来,侧眸朝着他道:“走吧。”
“好。”
沈南归跟着她的步子,穿过许多条大街,来到城门附近的一条偏僻小巷里。
这条小巷是少有的长,更是少有的拥挤逼仄,沈南归抬头眺望, 勉强才能看见尽头。不知是什么原因, 一靠近这条巷子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呛得沈南归硬生生后退两步,掩住口鼻,才稍稍探个头往里瞧。
巷子里有许多破旧门户, 却都大门紧闭, 门口三五成群地聚集了好些地痞模样的人, 他们口中咒骂着什么,眼神轻佻地盯着其中几家的大门。
“殿下何意?”他低声问道。
秦姝回头瞧见他的异样, 轻飘飘说道:“原本只是因为我没力气
,走不动, 才没领你去城里最破败的城区,看来这里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沈南归放下掩住口鼻的胳膊, 硬撑道:“极限倒说不上,只是臣对气味确实敏感罢了。”
“哦, 那没事。”秦姝转过身来,“里面其实没那么脏,是死人的次数太多,血水的味道清理不掉而已。”
小巷里骤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巷口的两人皆是一颤,回神去瞧,是那几个地痞无赖强行破了一家的门,接连几声哀嚎后,男人们从里面拖拽出两个妙龄且瘦弱的男女,房内的老汉扑上来拽着其中女子的另一胳膊,试图阻止那群男人,嘴里不住地乞求着:“大爷们行行好,明日我一定凑得齐那些钱,求求你们不要带我娃走啊!”
男人们轻松将那一女一男扯过来,唾了一声骂道:“叫什么冤?进了青楼好歹还能讨口饭吃,跟着你恐怕和城外那些饿死的没什么两样,你这年纪想蹭这口饭还蹭不上呢,滚一边去吧!”
老汉仍不放弃,四肢并用跑了几步拦住其前路,在地上连连磕头,双手合十哀求道:“大爷,我家可是良民啊!哪有良民从妓的道理!求求你放了我娃,我哪怕是沿路乞讨一路磕头,也一定把您的钱给您!”
沈南归深深皱起眉来,轻声询问道:“殿下带臣来此,有何用意?”
秦姝的目光仍紧锁在那户人家身上,哑声道:“沈御史,听闻你博学多才,肯定看过很多我没看过的书,我想问问你,这样的情况,要如何能从根本上解决。”
沈南归刚要开口,秦姝又道:“这里是京城,是我大宋最繁华的地方,这条小巷也不是什么难民聚集之地,只是城中很普通的一处‘风景’。战火打不到这里,他们应该比城外的人幸福安全百倍千倍,不是吗?可如果他们都在过这样的日子,那城外的人此刻再过什么样的日子?”
经秦姝的提醒,沈南归才意识到,这狭窄逼仄的小巷本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是自己平日游走于达官贵族的居所,所以才感到不适罢了。
因着他的沉默,女子的灼灼目光已经投向了他,沈南归垂首说道:“殿下的深意,臣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将目光往下看。”沈南归说,“殿下是想让臣不要将目光都放在朝廷的夺权上面,也看一看百姓,对吗?臣知道殿下爱民之心,可臣也想提醒殿下,百姓如此困难是因为现下正逢乱世,若殿下能开创盛世,百姓自然祥和安乐。”
“你领悟得真快。可是,开创盛世,百姓就能祥和安乐吗?”秦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湿润,“那些人敢使手段抓良民进青楼是因为青楼的背后有朝廷里的官员,只要那个人不倒,青楼就不会倒,百姓为什么敢怒不敢言,不正是因为他们手中的权力吗?难道开创盛世,上位者手里的权力就不会变成剥削伤害百姓的一把刀?”
沈南归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一向自诩聪慧的他,一时间竟也无法作答。
不知寂静了多久,他才艰涩地道:“那岂不是……不管如何,都无法真正的惠及百姓了。”
“惠及百姓,自然还是可以通过施仁政、修律法来实行。”秦姝道:“但我希望,日后上位者手中名为权力的刀不要再对准百姓,最起码沈御史不要这样做。”
沈南归的目光带着雀跃和期待,“所以,殿下是看好臣的,是不是?”
秦姝微微垂眸思忖了片刻,答道:“与其说看好,不如说羡慕吧,羡慕你们这些可以坐而论道的学子,你既能拜学卢中丞,应是能写出许多治国的策论,我不希望你们这样的人走前人的老路:只顾得上一家一人的得失,将那个‘不争就要死’的朝堂风气延续下去。”
沈南归拱手作拜:“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秦姝淡淡一笑,“那你便替我做件事。”
“莫说一件,即使是千百件,臣也甘之如饴。”沈南归肯定道。
“收拾行囊,请旨下调去会稽郡。”秦姝道。
“什么?”
“宜都郡王,现在就在会稽郡。”秦姝道,“你去替我看一看,他配不配得上那个位置,如果他可以,那你日后便有从龙之功,不会比今日成就更小。”
“如果他不可以……你也会有从龙之功的。所以对你沈南归来说,百利无害。”
沈南归愣怔了片刻,随后倏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好,好,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既然说到这,臣便再大胆提醒殿下一句,不论是谁最后登上那万人之上,殿下都不可亲自动手弑君。”
他盯着她,仔仔细细地叮嘱道:“这不是打天下,天下仍是姓刘,弑君者一定会被打上篡位的名号,到时殿下为官无法服众,朝上便要大乱了。”
秦姝冷瞧着他:“这件事,本宫心里清楚。”
沈南归长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殿下已经思虑周全,臣也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但殿下如果中途改变了主意,可要及时告知臣,到时即便郡王贤德,臣也愿意为了殿下将他……”
到时,便无人能与秦姝争了。
“沈南归,你若再往下说,本宫可不保证这话不会被传出去。”
“好,臣不说了。”沈南归正色道:“那巷子里……”
“不会有事的。”秦姝已经提步往城门方向走去,声音笃定,“台中请求动手的条子,本宫在见你之前就已经批了。今晚之后,再也不会有那家青楼,和那个官员。”
“殿下要去哪?”
“城外。”秦姝答:“我去看看灾民,沈卿还要继续随行吗?”
沈南归想了想,应道:“城外的境况恐怕还很糟,殿下出门没有带随侍,还是准臣随行吧。”
“也好。”秦姝道。
城门守卫不出意外地拦住了他们,却看见秦姝面孔的那一瞬立即收回武器,准备跪下身去。
秦姝提前伸手虚扶了一把,轻声道:“莫声张。”
守卫也都是人精,连连颔首,面上装作无事,放二人通行。
从城门口的视角,已经能看到城外灾民的身影了。
那仿佛是数量庞大、正处于休养的一支部队,黑压压地一片,距离城门有些距离,但二人还是能看见,那些灾民几乎都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只有少许人于他们之间缓慢穿梭,为他们分发着食物和药品。
再往前走几十步,就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哀嚎了。
秦姝知道,这些灾民都是从战乱的地方跋涉而来,定然是病痛缠身的。
“殿下。”是沈南归,“还要继续前行吗?恐怕会不宜入目,且灾民中常出疫情,殿下身担大业,还是应……”
秦姝未曾回应,步伐亦未曾停下。
她终于还是走到那群瘫坐着的流民身边,正巧两个青年男人走近,将地上的一个饿殍抬走,饿殍身边的妇人麻木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没有拦,也没有哭,仿佛早已习惯了。
哀鸿遍野,满目凄凉。
五感的冲击一同涌上来,令秦姝几乎心痛得喘不过气。
“不是说京城富户的钱粮已经捐上来了吗,怎么还……”
“总要些时间的。”沈南归答道,“毕竟不是直接捐向城外的灾民,在朝廷里要过好些关卡。但陛下昨日就已经命人对城外灾民施粥,最迟昨夜也应该开始动作了,这些死去的人……应是没有赶上。”
“哈哈,对
。”秦姝骤然冷笑,“富户捐的救命钱,明明对于朝中的那些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也得过他们的手层层盘剥。”
沈南归宽慰道:“京城商人捐的钱下发到灾民手里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支撑十几、二十天,支撑到百姓走到临近负责的州郡,再通过对当地减免田税、缓征商税、盐税等方法赈济灾民,总还是有机会平息这场流民事的。至于那些国家蛀虫,我们早晚能将他们……”
“让开一些。”一个年轻医者带着面纱,手里提着药箱从他们身边而过,蹲在二人面前的一个奄奄一息的灾民面前,动作利索地把脉行针。还不忘回首朝着二人道:“你们也是来帮忙的?若是手上无事,可以去东边帮忙分粥,谢将军忙不过来了。”
秦姝心头一震,飞快应道:“多谢,我这就过去。”
秦姝将身后阻拦的声音尽数抛在脑后,直朝着东方奔跑,不停在人群中环视,试图找到那人口中的谢将军,可直到她跑到那个正在分发白粥的地点,也仍旧没寻到那身影。
她眼中茫然不已,十万之数的灾民占据这么大一片土地,想从中找到一个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谢将军,又未必是谢行周。
她有些颓然,甩了甩脑袋,暂且将担忧搁置,撸起袖子将盛粥的活计揽过来,叫原本一直在盛粥的人歇一歇。
沈南归落后她一些时候赶到,瞧她这架势,不禁有些无奈,还不等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耳边一道男声:“这粥怎么盛得有些慢了。”
在埋头苦干的少女:“在快了在快了。”
沈南归却觉异样,侧目看去,惊道:“谢少将军,怎么是你?”
秦姝猛地抬首。
满面疲惫的男人朝着她尽力扯出一抹笑容,“逗你的,阿姝已经很快了。”
这样的字眼,再加上女子此刻无比欣喜的神态,沈南归终于知道她方才为何不顾潜在疫情的风险狂奔而来。
女子微微蹙着好看的眉,目光落在谢行周此刻全身的破落上,她还能隐约从那一身尘土中瞧出这是他昨日回京时所穿的衣衫。
“你在这待了多久。”
谢行周单手撑着桌子以缓解疲乏,面上佯装轻松,“昨日正午来的。”
“一直在这?”
“一直在这。”
“你……”秦姝气极,谁家打了大半年仗刚刚回京的将军不好生在家养伤,片刻不停地又跑出来忙活一天一夜。
谢行周只瞥了沈南归一眼,又朝秦姝道:“阿姝为何来此?”
“亲眼看看,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秦姝如实说道。
“缺药品,缺医师。”谢行周回答着她:“京城里的医馆大多都不愿意过来,我已经加派人手去请了,但毕竟灾民数量庞大,医师总是不够用的。还缺许多的用品,听闻今日京城富户都捐了大批金银,那用品应该是很快就能到吧?”
秦姝垂首艰涩道:“放心,我会叫人去催。”
“那就很好了。”谢行周学着她平日里歪头的样子,轻声哄道:“阿姝做得够好啦,回去吧,这里有我在,不要太担心。”
“我……我待会儿就回去。”秦姝连忙继续手上动作,将盛好粥的碗往谢行周跟前推了推,“你去送吧,不用在意我。”
谢行周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也没力气再多说什么,拿着两碗粥转身想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