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两步,倏然觉得眼前花白得厉害,脚下虚浮,双膝一软,蓦地跪倒在地。
“你怎么了!”
秦姝急急地跑过来,蹲下身子去瞧他的情况,谢行周低垂着头竭力保持清醒,感受到秦姝的靠近,先将自己手中的两个粥碗交给了她。
沙哑的嗓音里夹藏着一丝骄傲,“看……没有洒到……地上。”
秦姝恨不得给他一拳。
她搀扶着他,紧紧贴近,试图让他把全部力气都压在她身上,有预料地感受到谢行周轻微的拒绝,秦姝就势说道:“你若不想让我一直留在这照顾你,就跟我回去休息,反正你现在的状态留在这也帮不到任何人。”
谢行周唇角一扯,有些苦笑,在秦姝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秦姝抬起头,朝着身后沈南归道:“辛苦你,去城门口,叫守卫调一辆马车来,你我是一起出来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沈南归的步调不慢,不到一会便叫来了马车,秦姝将谢行周扶进车里,才探出头来,说道:“沈御史。”
沈南归眼中落寞未消,“臣在。”
秦姝说:“时候不早,本宫先回去了。嗯……你尽早……”
沈南归明白她的意思,“臣会尽早回府准备调任之事,早日抵达,也好早日给殿下回复。”
秦姝眼中没什么波澜,只回应道:“也好,祝你一路顺风。”
“殿下放心。”沈南归抬眸,“臣会在会稽,做好殿下的眼睛,也静候殿下佳音。”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男子的视线里,他忽然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拢起大袖,学着那个女子的模样盛了碗粥。热气扑脸,也将他的双眼熏得湿润,男子动了动唇,无声地道了句,“殿下,珍重。”
第123章 及时调头
簪月本是在台中处理事务, 听闻秦姝回台的消息便急急跑出去接,不曾想迎面就撞见正搀扶着谢行周下车的秦姝。
“这……”怎么又把这位带回来了?
也没听说谢小将军被革职的消息啊,官职在身却入九层台, 被陛下和朝臣知道了定是要有些口舌的。
“去传医师, 再去拿些糖水来,他应是有些虚脱了。”秦姝扶着人一步步往房间挪动,随口朝旁边人吩咐后,又闷着头观察着谢行周的状态,口中喃喃:“到家了,到家了。”
谢行周面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却也没忘记回应对方而点点头。
簪月追在两人的后面, 试图插嘴问上一句, 却在确认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后无法张口。
她想, 算了,即便主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眼下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随后便眼睁睁看着谢行周被扶着进了秦姝房间。
簪月:?
“谢……谢少将军的房间在……”不在这啊主子!他不是有专属房间吗?不是当初特意给他留的吗!
谢行周满是尘土的衣衫沾到秦姝整洁干净的小床时, 簪月的心在滴血。
“怎么了?”将人安置好后的秦姝, 终于注意到在门口傻站着的簪月。
“咳……沈御史不是跟着殿下出去的嘛, 怎么他没跟殿下回来,反倒是谢少将军……”
“喔。”秦姝应道:“我派他出京城了, 你通报台中上下,近些日多留神会稽郡寄来的信件, 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
末了又道:“糖水呢?备好了就帮我拿过来吧。”
“来了来了。”听见桃良的声音,簪月连忙侧身给她让路。又见秦姝伸手接过水碗, 一勺一勺地喂给卧床的男人。
医师紧随其后,悉心为其把脉, 片刻后叹道:“少将军的底子不错,但能将身子累得如此亏损,定是长时间的费心劳力所致,其中劳力只占三成,重要的是心火。老夫会为少将军开药,可心病难治,终究要靠自渡。”
“多谢。”秦姝道。
目送医师走出房间后,秦姝又朝着桃良和簪月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且去忙吧。”
“是。”两人说着便往门外退。
“关门。”秦姝又道。
“主子,这不好吧,这传出去……”
“这是九层台,怎么传出去?”秦
姝头也不抬地问。
桃良反应得快,连忙附和:“殿下说得对,婢子告退。”说着便把簪月往后一扯,顺手把门关上。
簪月:“这这这……”
桃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就好了。”
“难道他们在北境的时候就如此亲密了?”簪月惊道。
“刚到北境虎牢关的那一天,殿下就是被谢行周抱回公主营帐的。”桃良不见怪地笑道:“那天我还看见少将军偷偷哭了呢。身长八尺的男人,一边给殿下上药一边流眼泪,我当时比你现在还震惊。”
“哼,就算他是个有点温柔的人,那又怎么了,我们殿下配得上最好的男子。”簪月被她拉着下楼,嘴里还嘟囔着,“以前还以为殿下只是拿他当个趣儿,可他们俩突然认真起来了,我真是担心得要死,要知道那谢行周可不是平常郎君,他舅舅是……”
“殿下不是那种拿人取乐的人。”桃良道。“而且,谢将军好像和殿下约好了,要一起远走高飞来着。”
“嗯?”簪月道,“怎么可能,谢家萧家的结晶,天之骄子,早年间出去历练赚功名,如今回京了怎么可能对权势轻易放手,他莫不是信口开河?”
“谁知道呢?”桃良莞尔一笑,“殿下有喜欢的人,这人也喜欢殿下,总归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簪月举起拳头,对着秦姝房间的方向挥动两下,对着空气恐吓道:“他要是负了殿下,我肯定将他……”
“好啦,走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真的吗?桃良姐姐你还会做饭吗!”
“我有什么不会的?哪怕是抓鸟骑马,我都无一不通!”
房间里的男人刚喝完糖水,又被灌了碗极苦的汤药,冰火两重天,表情好不热闹。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谢行周虚弱地道。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秦姝气得叉腰。
“好人,你是好人。”谢行周痛苦地闭上了眼,“好人能不能再拿个蜜饯或者糖块儿来啊。”
秦姝昂着头,骄傲地拿过床边的小匣子,从里面掏出一颗蜜饯来,在他眼前晃悠几下。
谢行周按住她的手腕,“我就知道咱俩半斤八两。”
秦姝将蜜饯塞他嘴里,疑惑道:“为什么不觉得是我早有预料,叫人给你准备的呢?”
谢行周轻哼一声,“你说过你总吃着簪月给你调理身体的药,我猜她做的药应该蛮苦的,难道你会硬忍着?你不是那种喜欢为难自己的人。”
秦姝做了个鬼脸。事实还真如他所说,簪月为了药效是不肯在乎口感的,秦姝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准备蜜饯咯。
“看来是簪月表现得太明显了,这种事都能被你猜到。”
谢行周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回道:“明显得很。你信不信她方才定是在想,为什么你正大光明地就带我进了九层台?”
“你说呢?”阿姝反问了句。
“不知道,脑子转不动。”谢行周歪头装死。
“孙无忧有多听你舅舅的话,你昨日在金銮殿又不是没见着。”秦姝嗤笑道,“两位辅臣倒了,朝上除了我的人,就是萧鹤明的人,以你舅舅对你的维护之心,不利你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出去。”
“舅舅。”谢行周睁眼,目中不再如方才那般轻松,他凝望着坐在床边的人儿,说道:“或许,他就是杀了我母亲的人。”
秦姝陷入片刻的沉默,问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他亲口告诉我,孙无忧和尹清徽都是他的人。”谢行周苦涩道,“李纪在柏谷坞说的话,我们都听清楚了,不是吗?”
“是。”秦姝闭了闭眼,“原以为孙无忧和尹清徽是因着陛下的关系才联手,不成想竟真是你舅舅的指使。现在最关键的是,萧鹤明清楚你已经知晓此事了吗?”
“不知道。”
“那就好……”秦姝松了口气,“起码短时间内,你不会有危险。他这会儿势头正盛,你莫要急着报仇,而且其中细节我们还不得而知,说不定……”
“阿姝。”谢行周望着她,原本攥着她手腕的力气小了些,像是怕冒犯了她。
“嗯?怎么了。”秦姝觉察到他极其异样的情绪,“还有什么,你可以放心告诉我。”
“我……”谢行周的嘴张了张,面对着女子期待又安抚的目光,他忽然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要如何说呢,要如何告诉这个将民生放在心里、视世人之身为己身的女子,那十万灾民的悲苦、无数人的枉死,其始作俑者都是你眼前人的舅舅呢。
他是谢萧两家的孩子,享受过萧家为他带来的荣华,如今要如何再自视清正,自认有资格与她携手余生呢。
城外一日一夜的片刻不歇,是他强制性地想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仅是延缓他心中突如其来的痛苦,更是身体力行地赎罪。他恨不得将自己投身于那片大地里,孤身一人陷入虚无,与世间再无瓜葛。
可在他的莹莹目光下,女子突然俯下身来,将温热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缓缓闭上了眼,轻声道:“不要怕。”
“出了什么事,我都与你一起面对。”
“不管谢家怎么样,萧家怎么样,我永远会和你一起。”
泪水终于从眼尾划过鬓边,谢行周阖上眸子,感受着她的温暖,开口道:“阿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扶摇阁事发后,我仗着民心为我冤屈,故意请罪当街受刑,为了以后用民心胁迫天子不得不惩处孙无忧。”
“记得。”秦姝坐起身,恳切道,“当时被修改数据的册子还在我手里,可并没有直接证明那就是孙无忧干的,我们都在等一个时机,等待一个可以一举将他扳倒、不论陛下如何偏心都无法影响结果的时机,所以你……”
“我不想继续了。”谢行周说。
“我不想和舅舅一样,成为一个为了一己之私利用万民的人。”
“即便不伤人性命,可高高在上地操纵他们的情感、将其视为我的一步棋子,本就是大错。”
“阿姝,我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对我失望,但我自己是失望的。我不是那样的人,却因为受到了伤害,就效仿了他们卑鄙的伎俩……至今我仍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秦姝倏然说:“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让整个京城陪葬’的话来。”
谢行周的眼睛渐渐清明:“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秦姝侧过头,看向窗外的阳光,“我想,或许草菅人命就是我认为最过分的事,如果谁惹急了我,那我的至低之限便是如此。”
“遭受过屠戮的我,都能说出屠戮世人的话来,何况是你。”
“所以阿周,这不是你的错。”秦姝继续道,“你初次回京,便被他们用极卑劣的手段对待,你几次死里逃生,却无法通过公正的道路惩治他,你只能用同样见不得光的办法反击,若不反击,你会死。”
“一个黑暗的世界,容不下所有清正之人。想要活下去,就得同流合污。”
“我不愿意,我宁愿……”他挣扎着坐起身。
如果伤害别人才能活着,他宁死。
“好,那就不愿意!”秦姝却突然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