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对错。只论权谋,便是主动将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手中刃,九层台想要存世久远,就不能培养一帮只会听从命令的痴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到那般景象。”
秦姝放下筷子,“所以呢,陛下想要的,我们不能毫无理由的去做。你可听明白了?”
一字一句,他听得极为清楚。
胸口的起伏显露出他的震惊之感。
原来,原来。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谋算过,且最用心谋划的——就是九层台,就是他们。
他还以为她会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顾、不要了。
“你哭什么?你不会只听了我后面这一半话吧?”
秦姝眼见着白衣青年的眼眶里落了一滴清泪,她来不及再想,赶紧伸手挡住他的双眸,“别别,以你的性子,当众哭一次要后悔好久。我就当没看见,你过后不要来闹我。你可不是顾尚书。”
顾琛扭头,怒目圆瞪。
白羽抬手,把蒙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抓下来,嘴角向下垮着。那点儿已经被烤化了的悲凉思绪还没完全收回去,只顾着去看榻上那人。
瞪什么,再瞪挖你眼睛。
女子顺着白羽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摊手无奈,“看,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和九层台有点关系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哭了就后悔。”
顾琛躺不住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不少,坐起
身来将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咳咳,殿下。”
“诶,尚书。”秦姝忽然想起,“还未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九层台掌管神讯司的掌司大人白羽,也是我最得力的。日后许多事,若是我不方便出面,会让他去办。”
顾琛拱了拱手,“白掌司,幸会。”
他这人做事一向干脆,既然这位长公主的所思所做皆能令自己心生敬佩,那便不会再犹豫不定,“殿下,臣是觉得,臣已经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府去?或者说,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
“尚书心急,却也应知,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秦姝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正色道,“况且,我们所求的东西,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没有主动权。”
可猜测,可准备,却都要依照着对方,甚至是他们双方的动作来行事。
扶摇阁的事已了,就算秦姝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准他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
“臣猜测,既然张弛已死,太后已无军政实权。陛下为了取消自己的守孝三年,定会抓紧利用已无爪牙的太后,为他夺得执政权的。”
他继续道,“臣不知张弛之死与您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这步棋恐怕走错了。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和辅臣一比,这位不通政事的太后可让人放心多了。”
秦姝眯了眯眼。
她顾着大势,顾着全局,这个月的所有事发展得太快,太急。这样的漏洞,她确实未能自查。
这顾琛对内政的了解和判断,倒是远超过自己所料的那般。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许多年都未曾过于的崭露头角,秦姝可差点儿真拿他当个正直单纯的技术官员了。
“若我说,我并不想在此事妥协,甚至有万全之策,能令太后彻底退出权利争端呢?”
“那殿下就是在堵陛下的路,殿下危矣。”
“他的路有我一人足矣,待到他真正成为明君那日,即便是守孝之期未到,我也会助他亲政,因为他才是陛下。但若是在此时一味妥协,不仅是纵容陛下沉浸在党争之中,也难保不会引起更大的争端。”
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此等乱世,若无胆识,缺少雄主之气,早晚会被吞噬得连那点子“贤明”都守不住。
把话说到此处,他顾琛才算是真正的臣服于她。
顾琛恭敬肃拜,“是臣妄言。此事,臣但凭殿下差遣。”
第045章 阿姝憋屈什么
秦姝莞尔一笑。
但凭差遣, 就是最好。
她将大袖中的一个小小卷轴抽出来,“顾尚书的诚意,明日便可以展现给陛下看了。”
顾琛皱着眉, 不知这是何物、何意, “这么快?陛下会不会起疑心...”他正说着,双手拉开卷轴,只看了那么一眼——
他双膝一沉,险些从榻上摔下去,幸亏秦姝在他身前扶了一把。
“尚书,莫跪。”
礼法深扎于心,他无法不拜,稍稍按下秦姝仍要扶他的动作, 恭敬地站起身来, 面朝着手中卷轴, 沉膝叩拜。
这一次,他眸中没有半点惊慌,只剩下满眼的肃敬。
秦姝坐在一旁, 等着他直起身来认真瞧一眼那卷轴上的字。
“这...这...”顾琛瞠目, “原来他早就料到...”
“也算不上早就料到。只是为了以绝后患, 所以这封手书留在了我手里。”秦姝语气淡淡,瞧着下首, “尚书,收好吧。”
顾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将卷轴小心放好,这才把心思放回原本要说的话上, “殿下的意思是,明日早朝, 臣就呈上这封手书?”
他轻“嘶”了一声,“这未免有些冒进?虽然第二句话有倾倒之力,但第一句话也会令陛下...”
“谁说要在早朝呈上去了。”女子的眉心隐隐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白羽试探道,“似乎,早朝之上自有可用之人。”
看着秦姝并不打算反驳的模样,顾琛明白个大半,“原来是殿下早有安排,那臣就要提前恭祝殿下心想事成了。”
秦姝勾手,示意他坐起身来说话。
他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双手撑着膝,面上认真,“臣是觉得,短短一日之间,臣便成了公主的臣下,此事未免会让陛下生疑。”
“况且您在朝上的安排定会让陛下心生不满,您在朝下不消一消他的火气也就罢了,还让臣再添一把火...”
陛下不把她揪过来发顿脾气,就怪了。
“是啊,处处都可疑,处处都令他不满。”秦姝煞有其事的总结道,指尖上绕了几圈耳边的青丝。她尾音拖得老长,长得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却突然转头问了一声。
“你说,他气得过来吗?”
顾琛:?
不对劲,这个殿下不对劲。
大好的天气,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只觉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一个火坑,命悬一线,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
秦姝与白羽从那房间里走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立于高阁之上朝天边望去,最后那抹光亮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楼阁高,风也大。她迎着晚风,衣袂翩跹,连青丝也被刮得凌乱。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叹道,“该入秋了。”
白羽也随之看过去,“快九月了,主子穿的单薄,回房去吧。”
秦姝垂眸,看着被风吹在自己裙摆上的,那片泛着杏黄的落叶。稍稍弯了身子拾起,拿在手上瞧了又瞧,“你回去吧,我去寻听白。”
起风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乖乖添衣。
“是。”对于岳听白,他们从不会多问。
她步子大,走得却不快,在楼阁的每一层绕了又绕,像是有意地享受片刻的安宁,享受无人环绕在身边,享受无事可做的这一瞬。
她去看了听白的房间,簪月的房间,还有自己的房间,都未曾找到那总带着明媚笑意的少女。本还从容的慢步逐渐急迫起来,顶着不小的秋风在楼阁中穿梭着,那风隔着女子的轻轻衣物,吹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加明显。
步子快了起来,也就不觉冷了。可那单薄的身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近来是否太过辛苦。
快要行至谢行周那间房时,她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房门大敞着,少女的声音也很容易被听得清晰。
“那你需要轮椅吗?就是我用的这种,里面还装置了一些机关短箭,只要一摁这个这个,就能射出来箭了,一点都不怕有危险。”
里面的男子似乎婉拒了一下。
少女又道,“你不用担心,你的腿医治的及时,不出一个月就能站起身了,但这一个月,还是不要乱动为好。”里面滚动轮椅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打量着谢行周,“只不过,一个月不能走也忒憋屈了,你不憋屈,我都替阿姝憋屈。”
秦姝眉心一跳。
男子果然问,“阿姝憋屈什么?”
听白“啧”了一声,“每年九月重阳节,朝廷都要有会宴的呀,阿姝每每在宴席上喝醉了,都要先去长街赏菊吃糕,再陪我去寺庙祈福,哦对!还要喝菊花酒...”
秦姝稍稍上前几步,透过墙与门的间隙看过去,少女讲得眉飞色舞,就差把“这么好玩所以你也要去呀”这句话挂在脸上。
可那谢行周像是故作听不懂,“这么好玩,那殿下憋屈什么呢?”
岳听白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原来你不想陪她一起去?”
“唉,可是我看总有世家子弟想要陪阿姝登高,我想着你或许...”
这句话纯纯是胡说的。
而且还挺没技术含量的...整个京城知道秦姝身份的基本都对她敬而远之,偶尔在街上
会有几个未见过她面容的翩翩少年郎,多半也就是远观一番,想要搭话的总会被女子的眼刀吓退。
秦姝无奈扶额,这丫头说谎也忒假了些。
刚想抬脚冲进去解她尴尬,却听谢行周惊呼一声,“那殿下呢,有没有答应他们?”
秦姝:......
默不作声,把脚收回。
“嘶哈,这可不好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要陪小妹去寺中祈福’拒绝了。”岳听白神气着。
这回知道了吧,我家阿姝抢手着呢。
谢行周一怔,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小姑娘,声音不自觉柔了些许,“那今年呢?今年你不祈福了吗?”
岳听白一拍茶案,义正言辞道,“当然还是要祈福!”
“但!我们一般都是玩到夜半子时,我决定了,把阿姝的下半夜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