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让所有朝臣都知道,再固守阵地,只管一家之事,他们家那点东西和他们的向上人头,便要和国朝一齐倾覆了。
她要让朝上的所有人替她看着孙无忧,看着所有作乱的人。
人性便是这般,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那有什么不能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的呢。
何况这些人里,还有一个...
秦姝那双凤眸向后斜睨时,李纪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上首刘笙怒极反笑,胸腔剧烈颤抖,“原来阿姝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所以陛下选择的时候到了。”
刘笙看着她那副清绝的神情,反手就将案前的茶盏挥了下去,碎片飞溅在她的身前,她的裙摆,她仍不退步,就那样等待着他的答案。
刘笙站起身来,平缓着气息,目光在祁牧之和孙无忧身上流连。
如果此时举兵,太后那边的物件还没找到,白白给了谢家活下去、甚至是立功的机会。
如果再拖一阵,秦姝一定会当堂拿出指控孙无忧的物证,孙无忧掌朝上三成官员,定不能动,那么...
“陛下...陛下...”李纪慌乱膝行几步,狠狠叩首下去,“陛下,臣...”
“住口!”刘笙冷喝道,“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陛下!为何要于明堂之上堵臣工的嘴,难道还有什么是群臣不能听的吗?”有臣子道。
只要站出来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
“陛下!陛下尚不满弱冠,还算不得亲政,国家辅臣与监察长官皆在于此,此等案件,凭此二人便有权审理。”另一臣子道,“臣请陛下垂听此案!”
“臣请陛下垂听此案——”
跪在正中的女子牵了牵僵硬的唇角,上首那人满眼恨意地盯着她,她也直愣愣地回视着,仿佛并不会在意那目光会将自己烧出几个窟窿。
她知道,此时的九层台定然被围得水泄不通,簪月定然焦急得来回打转,听白也一定在等着她回去。
但她还能回去吗?
祁伯伯能处理得了政事,难道还能处理得了皇家家事吗?
少年帝王被迫看着在众臣工商定之下,问出了李纪口中的幕后主使孙无忧,看着孙无忧无言辩驳而入刑部查办,看着祁牧之当堂拟定北上的将领人选,最后才回首看向他这个君王。
他们问,陛下,可还有异议。
他有什么异议?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恨不得将在场的这些刁蛮嘴脸全部活剐了,让他们看清楚,究竟何为君,何为臣!
可笑,他竟还以为秦姝是让他做选择。
从她张口那时起,她想的便是用众臣工的人人自危逼迫他不得不安坐,逼迫他交权!
凭什么?
她凭什么,利用他的信任,而去成全了祁牧之的道。
她在凭借什么怡然自得,就凭她这副羸弱的身躯吗?
第077章 舍弃(3)
朝会已散, 李纪心中陡然未消,腿上还打着颤,一面走出金銮殿的门, 一面堪堪向后回首。那女子仍跪坐在正中, 帝王坐于上首,整个大殿的婢子侍从尽数退下,殿门闭,只留下满目的红。
李纪的手忍不住地抖了起来,有种异样的恐惧漫上心头。他忙转过头,看向前方正往外走的朝臣们,双眸在人群中扫巡了一圈,竟只能安心去找那个他曾经最厌恶的...
“祁公!祁公留步...请留步...”
祁牧之骤然回首, 瞧见来人是他后第一反应便是转过身去, 可下一瞬便被拽了袖子, 他这才正视其人,冷声道,“李大人何事?”
李纪眼中的慌乱不似作假, 况且方才之事, 他也算得上是将功补过。只瞧李纪迫不及待问道, “孙无忧!他还会被保释出来吗?会不会陛下一高兴,孙无忧还是可以东山再起, 那我就...”
“你怕什么?”祁牧之斥道,想了想还是平息凝气, “只要老夫还在一日,他就没法再跑出来祸害我宋朝的君王。”
见李纪明显舒了口气, 又问道,“怎么, 昨日殿下与你,没有想好你的后路吗?”
李纪眉头紧蹙,一双圆而小的眼珠来回转个不停,“说了的...殿下说,只要她不倒,便会带着下官一道北上,躲过这次的风头。”
祁牧之心中自然是对她这般将小人留在身边的决策表示不满,可今日若无此人,恐怕还真是...他重重叹息一声,半是威胁,“既如此,那你怕什么?殿下不是已经...”
“下官确实是怕。”李纪面色微变,“祁公方才定下三日后由殿下带军北上,有没有想过,不想让殿下北上的人,会做什么来阻拦。”
眼瞧着祁公神色凛然,李纪又道,“大人不必担忧下官挑拨滋事。只有殿下成功北上,下官才会免于孙党反噬,因此下官绝不会在此时看不清形势。”
祁牧之额上汗水涔涔,霎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择选将领是大事,孙党势力深入朝堂上下,一个不察,所用非人便会将一切倾覆。小姝必须顺利出发,大军也必须在滑台破关前抵达。
不能再有半分差池了。
年迈之人的脊梁随着他的念想一齐颓然下来,艰难回首,企图透过那扇红门知晓那个瘦削的小姑娘是否能安稳康健,是否能得到保全。可回应他的,只是一队天子亲卫将这座殿宇团团围住,目露凶意地望向所有试图窥探内室之人。
李纪的话没有得到回复,他自己仔细想了又想,终于知道哪里对不上,忖度着开口,“殿下此次亲手斩下叛乱之人,又有许大将军在前效命,应是圣眷正浓才对。下官先前还以为,以殿下今日之势,陛下会隔岸观火,任由她查案...”
祁牧之的思绪被打断,侧目问道,“她是这样与你说的?”
“尊意难测,难道是下官领悟错了?”
“你没领悟错。”祁公淡笑一声,“只是也被她骗了而已。”
这小丫头的性子,半点都没改。
殿内的砖瓦彻骨冰凉,女子已经在无声中跪了半晌,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来祈求宽恕,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刘笙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也不知今日被她触了多少次逆鳞。她离京前,他曾向鸣泉问过她身体的状况,似乎是早有顽疾,近日愈发容易发作了,难怪他现在看她,怎么看怎么羸弱。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人,为何不肯
服输呢。
大殿空得很,想找些转移思绪的物件都困难。少年帝王站起身来,拨弄一旁烛灯里的焰心,无意开口道,“你不是一直都怕的吗,为何今日,就不怕朕了呢。”
秦姝没有抬首,按礼数,尊者的话还是要回的,只道,“臣一直都怕的。”
刘笙轻笑一声,“怕?你若是怕,就不会用岳听白的命去赌。你知道的,当你在朝会上公然反抗朕的那一刻,便是朕的亲卫去九层台拿人的时候。”
他垂首看去,叹道,“路是你自己选的。代价,你也需欣然领受。”
秦姝的神色终于动了,笑得苦涩至极,她终于肯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天子圣明。”
“只是不知道这样圣明的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什么呢。”
男人的指尖骤然被灼伤,痛意蔓延至心。
“是用臣的珍爱之人来泄愤更重要?还是白羽身后,建康城下待命的近十万大军更重要?亦或是,陛下期待的军绩呢。”
“这是你今日第几次要挟朕了。”
“不是要挟,是交换。”秦姝的眼中光芒再现,“臣今日冒犯陛下,愿任凭陛下处置。作为交换,也请陛下将亲卫撤回,勿要惊到臣的家人。”
刘笙冷嗤一声,还不等张口,便闻一阵飞快的重靴声,是从侧门而入的亲卫。那人近前来回报,“陛下,九层台留守的金武军拒不开门,属下们闯了几次皆是不成。特来请陛下旨,是火攻还是?”
“公然抗天子令,阿姝真是教了一群...”
“陛下!”秦姝急切唤道,“臣请陛下开恩,一切后果,臣愿一力承担。”
她终于肯乞求他。刘笙觉得心中怒意似乎被压下去几分,可他仍是恶意地试探了句,“朕听你之前说,九层台,有许多关于你平叛的证据?还说鸣泉没有呈上,是因为他已经入不了台了。那么这东西,现在还在台中吗?”
他欣赏她伏地的姿态,“不如阿姝你,拿出个令牌来。让他们用令牌好生进去,取了听讯司的密报就退出来,如何?”
他挪步到她身前来,一抖大袖,露出那一截因精瘦而青筋暴起的手臂,蹲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朕会叫他们小心,一定不会惊扰了你的...家人的。嗯?阿姝答应吗。”
女子的双睫长长,却没有悬泪。
两人近在咫尺,他想要将她的眸子看个透底,她也毫不退避,言道,“密报,就不必找了。”
“臣去往京外平叛的全程,都不曾有过密报。”
“九层台才成立多少年呢,听讯司的人就那么一点儿,臣想要最快速度的知晓北境的消息,又怎么敢不将他们倾巢派出?除了京中固定要留守的,剩下的那六七成此刻全在北境,腾不出手替陛下看着臣了,真可惜。”
刘笙捏着她下颌的手猛然甩开,惊喝道,“什么意思?鸣泉根本就没有证据,你也没有!”
“对。”跪坐的女子应得痛快,明明身在低处,可是她的目光落在他眼中时,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睥睨凛然。
她道,“臣没有证据。他口中的那些消息,大抵是从返京的金武将士口中得来的。陛下也真是高看臣了,如果臣手中真的有密报要呈上,那密报上有关陛下的内容,臣是公布,还是不公布呢?”
刘笙怒极,指着她的面庞步步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这口气将脸憋得青紫,他才大喝一声,“传廷杖!给朕传廷杖!”
殿外守候的内侍手执两把碗口粗的栗木棍,明晃晃的踏入了殿,秦姝侧眸看去,唇边冷笑。
老招数了。
“眼熟吗?”男人恶狠狠上前来掐着她的肩头,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朕是不是同你说过,只有我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才是可以站在一起的?朕这样信任你,可怜你,你拿朕的怜惜当做什么!”
“你在先帝手底下,没少挨过这个吧?他就是这样让你臣服的,是不是?你这种人,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不知道谁为君,谁为主,是不是?”
受刑时需用的长椅已经摆好了,秦姝拨开他的手,自顾自趴在那上头,抬手时还觉着肩膀隐隐作痛,但也顾不得了。“开始吧。”
两位内侍对视一眼,圣令已下,他们没有考虑的资格。
手上的栗木棍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一棒下去,铁皮上的倒钩尖刺带下一大块皮肉来,两棒击下去,女子后腰的衣衫便映满了红。
旨意中没有数量,那便是...
她连声闷哼都不曾有,指尖死死扣在长椅边角,指缝血渍淋淋,因暴汗而面色苍白,眼前发昏得厉害。
“疼吗?这难道不是你要的一力承担吗?”
“你若是觉得承担不了,那不如就...天家受罚总是可以找个代领的,不如阿姝把令牌拿出来?”
“亦或者,谁的过错谁来承担。你今日违逆朕,不就是为了祁牧之吗?你怕朕借此事杀了他,这才冒险站出来。只不过,你既然承担不了,那还是把它交给可以承担的人罢,如何?”
十仗已落,刘笙的神情稍有动容,可她偏偏就是不肯吭声,刘笙气极,怒喝道,“认错!”
“秦姝,你向朕认错,朕就饶了你!”
他印象中她的身体并没有这样虚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此刻这般,眼看着她本来还暗暗较劲的头颈侧卧过来,这样的姿态,便是再无力对抗了...
他倏然站起身来,还不等开口,就闻殿门外一片嘈杂。刘笙眯眼看去,殿门已开,有一人跌跌撞撞闯进来。
“哎...这...”入殿便是这满眼的红,老人的眼眶发热,无措地驻在原地。
这个小丫头,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了呀...
“祁牧之,你是疯了吗?”刘笙眉目一横,“闯天子亲卫,视同谋反。愣着作甚,还不把他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