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笙冷冷开口,“秦姝,你太放肆了。”
“桃良是我的人,谁也没资格带她走!”
王佩整个人都被她提起来几分,双脚几乎沾不着地面,脸上已见青紫,这是他头一次感受这个女人的狠毒与恐怖。
他试图用律法礼教说服她,“长公主...臣是...国家重臣,你怎可殴打...”
秦姝早就红了眼。
她不是深居于宫的天家贵女,她是从千百人中厮杀出来的恶狼,她有谋,亦有力量。
什么礼教,什么道理。
她从未学过,听过。
手中力道一点一点收紧,额上青筋暴起,她余光瞟到那几个宫卫意图绕道她身后夺走桃良,当即转动手腕。
只需一刻,这颗头就可以被她拧下来。
只需一刻...
拧下来之后,她就要用这颗头作为武器,狠狠砸向他们。
没人能动她的人。
“小姝!”
谁在说话。
“小姝!”是祁伯伯,“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她很想问。
“你要清清白白的去救虎牢的将士和百姓,你身上不能担罪。”
百姓...百姓...还有谢行周...
女子眼中的血丝一点点褪下,以缓慢的速度恢复清明。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祁牧之掰开,她无措地望着老人,顺从地松了手,“伯伯...”
祁牧之瞥了眼因窒息而倒下去直抽搐的王佩,而后朝秦姝笑笑,声音轻缓,“小姝,你要忍。”
你要忍,但不会太久。
秦姝忍不住落泪,“可是我身上已经...已经担上...”
只要上首之人不松口,她真的没有办法。
祁牧之拍拍她的头,就如她小时候受罚被他安慰时一样,很温暖,很安心。
“小姝,你要相信伯伯啊。”
第082章 活生生的人
“小姝, 你要相信伯伯啊。”
秦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她那时还是年仅十岁、力量极其有限的一匹幼狼,总是被高强度的训练和打压逼迫得张牙舞爪, 却因每每伤不到敌人命门反被那个男人处罚。
无疑, 他对她是有大期望的。身为野心家,他期望她能成为必要时的一把利刃,可身为义父,他又期望她能拥有力量,不再因任何动乱而狼狈逃窜。只是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个教养孩子的好手,少年秦姝每次见他时,眼中的反抗之意都远远大于崇敬和恐惧。
他又怎能容忍。
所以她反抗着,被镇压着, 再反抗, 再被镇压。
数不清的惩处与无力感, 伴随了少年秦姝初入京都的每一日。
城破家亡的记忆让她天然地排斥上位者的压迫,她厌恶手握权柄之人,厌恶他们只需要在军队后面挥一挥手, 前方的士兵便会化身成屠戮者, 他们会侵略, 会令人恐惧。
正如每一日,那个男人坐于最后方, 他只需要轻轻喊一声,他前方的台间们就会冲向少年秦姝, 手中的刀会毫不留情地挥在她身上。
现实与记忆重叠,她深受折磨, 男人也只会用阿白的消息吊着她的命。
直到有一日,她又因输了比试而跪在庭前受罚时, 有人为她停了步。
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留着有些长的胡须,面色健康而红润,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先是问,“你这个小丫头,头发怎的这样短?”
能出入这座府邸的人非富即贵,秦姝无心去理。
男子倒是不嫌冒犯,自顾自地伸手欲触,秦姝早就预料到一般侧首躲过,眸光冷冷,十分桀骜。
男子笑了笑,抬起头朝着庭院深处望一眼,“我家主君没有教养过孩子,想来是顾不上给女孩子准备一些钗环了。不过难得收养了女儿,除了练功,平日里也该好好将养才对。”
秦姝稍稍侧眸瞧了瞧他,暗暗羡慕他健康的面色。
好好将养的话,她脸上也会红润起来的吧,像小时候那样。
“话说回来,即便是受罚,也不用穿破损得这么厉害的衣衫吧,你看这儿都...”男子本想拎起她臂膀破损处的一角,告诉她不可为了少受些罚而失了体面,却在拎起衣衫那一瞬,瞧见了里衣上早已晕开的血色。
他顿时怔住,一个小小女娃,哪来的如此伤痕。
秦姝默默扯回那块布料,素手一伸,请他离去。
见过她这等惨象的又不只有他一个,反正他们都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
“真是...真是...”男人手上一空才反应过来,语塞了许久,忽喝一声,“荒谬!”
他这样真情的感叹,实实激发了秦姝内心的讥讽之意,不由冷嘲出声:“这位大人,如若你的声音再大些,被这院子里的什么人听到,可是会报到你家主君耳朵里去的。”
“到时在你家主君面前,大人该如何解释这句‘荒谬’呢?是说他不懂教养,还是反踩我一头,说小女的衣着实属荒谬?”
她就没对这儿的人有过什么期望,也不怕对方因她的话而恼怒。
可是预想中的羞恼怒喝没有降临,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是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来,捋了捋她将将齐肩的发。
“等你把头发养长的时候,伯伯送你这京城里没有的发簪罢。”男人道,“你的头发如缎一般好,以前在家时,应是被你母亲好生养过的。”
秦姝被这样的话说得一怔,随即拳头握得死紧。
不等她开口,男人就收了手,沉声道,“我会去向主君进言的,你是他的义女而非附属之物,他不该如此待你。只是辛苦你,要在这日头底下再等一等。”
男人提步便走,留下秦姝满目茫然,可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我虽知你是主君养在府上的女儿,却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也方便我向上进言。”
见秦姝踌躇,他率先道,“吾名祁牧之。”
“秦姝。”她声音轻轻怯怯,“我叫秦姝。”
男人弯眉一笑,似乎在为女孩肯友善回应而高兴,甩了甩大袖,直起身子就往庭院深处走。
那是少女踏入这片土地后,第一次收敛了满身的尖刺。
她的目光紧跟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反剪双手大步流星,红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斜斜的暗影,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一个战士也可以是年迈的,自主的,有自己心中的准则和道义的。
战士的手中,也未必是一定要拿刀的。
她倏然站起身来,扬声道,“逃难的时候,我看见士兵们抓着女孩们的长发,把她们拖回那座死城。”她稍顿了顿,“我害怕。”
“所以才剪了长发吗。”男人回首道,“战乱之下,长发无钗环束缚只会成为累赘,剪了很好,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只不过以后应当不必剪了,且安心。”
突如其来的认同令少女一怔,又跟着向前跑了几步,提醒道:“你去找他,要小心些,他很可怕。”
祁牧之轻轻一笑,硬朗的面容难得涌现几分慈爱,“小姝,要相信伯伯啊。”
元姬就是在那次之后被指派到她身边的。
在困在一方小院的那些年里,那些个血腥黑暗的日日夜夜,就只有这两人的出现,才能让少女尚且识得长夜中的一抹亮。
无数次的混沌夜里,秦姝窝在小小床榻上,都会想起那日伯伯踏入了那个男人的书房,她远远地站在外面,听着书房中的争执与摔盏声愈来愈大,她那时颤抖得厉害,直到听到伯伯的那一句。
“她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他就肯为了她一搏吗。
不为情分,不为利益,只为她是一个人吗。
她没忘记,他为了她这一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时几乎整个庭院都断定祁牧之会失去主君的宠信。事实也确实可怖,祁牧之过了很久才被重新允准踏入庭院,君威不可触,且于他而言,这是私事。
所以时过境迁,她眼睁睁看着老人再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句话,上首君王仍在,秦姝此刻只有满心的恐慌。
“伯伯。”她匆忙抓住他的腕,“你要...做什么。”
祁牧之的目光已然触到阶上的少年帝王,他轻轻回应着她,“小姝松手,伯伯会去与陛下讲清楚,不该你担的罪名,伯伯不会让它落到你头上。”
秦姝只觉眼前有些黑,她执拗地不肯放手,恳求着,“别...别为了我。”
“不单单为了你。”祁牧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了还在乱世中挣扎的,所有活生生的人。”
不等她再回应,祁牧之已开口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伤了朝廷命官,实该惩处,可太皇太后被毒害的案子还无定论,不如先将涉事人等带下去,等此事审出了结果再一齐论罪。”
他要做什么...他要在她走之后做什么...
阿姝眼中的慌乱在触及到上首满意的神色后几乎无处遁形。她不能走,她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罪名滔天,边关危急,朝廷不作为,连她都对此境况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她反掌就要去劈那几个上前拿她的侍卫的后颈,却见祁牧之朝她摇了摇头。
小姝,你要忍。
她记得他的话,可是...可是...到底要忍什么啊...
她顺从着被侍卫制服,看着他们把桃良拖下去,把王佩拖下去...等到侍卫也拖着她向殿外行去时,她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无措漫过了心头,她突然挣扎着向殿中大喊,“留在京都的将领中,只有我与北魏交过手,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把边关救回来,诸位都忘了吗!如果四个重镇全部丢失,大宋就完了呀,你们都顾不得了吗!”
堂上的冷漠,足能把人的心肺冻伤。
秦姝早就明白的,于他们而言,边关的远虑固然可怖,却比不上秦姝这个疑似“谋逆之臣”的近忧。
他们害怕秦姝会带着二十万大军吞了京都,吞了他们原本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们宁愿弃车保帅,宁愿战败后割地赔款,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
他们想,二十万中军,总不至于守不住一个京都的。
刘笙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殿门已关,胜负已定。
两位辅臣...他费了如此心力,今日起码要除掉一个。少年帝王冷眼瞧着阶下顺从躬腰的祁牧之,嗤笑一声。
这人今日倒是听话的很,那就暂且...
“陛下。”祁牧之忽而言道,“陛下方才说,要另择将领。臣对此有些谏言,不知可否容臣入内殿禀告,请诸位同僚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