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少年的神情渐渐开始懵懂不安,他有些想阻拦,想叫停。
他想要知道,这样做的理由。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猛地向石柱撞去,刘笙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快传太医。
看着老人头上血流如注,看着他只静静抽搐几下就无力地偏过了头,看着顾琛抱着他隐忍痛哭,刘笙的眉毛蹙得死紧,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
自己还没有问清楚...他便要走了吗...
群臣慌乱哗然,有去门口等太医的,有围在老人身边呼喝个不停的,还有的连动也不敢动,只等着上首发话。刘笙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清晰,一切声音都绝缘于他,他静静地注视,静静得感受眼前死亡的气息。
直到殿门外倏然照进一抹亮,阿姝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刘笙抬眼望向她,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她明明没有落泪,可是看起来那么悲伤。
刘笙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再补偿她了。
第084章 殿下的目标
祁牧之死了。死在他最爱的学生顾琛的怀里, 死在亲手为他递上一把刀的人怀里。
在看到祁牧之彻底失去气息的那一刻,顾琛颤抖得不能自已,殿中的臣工们更是默默垂首不肯言语。
谋害太皇太后, 陷害国朝长公主。
这样滔天的罪名下, 众臣说不出任何乞求宽恕其行之言。
还好大家都是体谅顾琛的,毕竟这对师生的爱国爱民之心人尽皆知,顾琛为国是而声讨自家老师也定是无可奈何之策,只是可惜这二位的师生缘分,竟是以这样的境况收了尾。
除了体谅之外众人也清楚,顾琛此番大义灭亲,官路只会更加通达。文官之首,舍他其谁呢。
两位辅臣, 一位以身殉道, 一位被困在北境的层层敌军之中。看来这大宋, 真是要变天了罢。
秦姝立在那里不知多久,抬起头时,刚好与上首君王对视。
满意了吗?她想问。
用千万人的家园与性命, 逼死一个老人, 满意了吗?
她自嘲地笑笑, 他放任祁牧之自戕,证明他正在谋划的...果真就是谢家父子罢。为了谢家手中的那点兵马, 他放弃了多少人的命啊。
堂上之人此刻皆对秦姝打消了先前的疑虑,毕竟前任门下省侍中晏明宗乃是秦姝亲手毒杀。祁晏两人故友谊多年, 祁牧之对秦姝怀恨在心,以至于毒害太皇太后栽赃于她, 也并非是说不通的。
且,祁牧之一死, 能牵制秦姝的人就更少了,如果这时再站错了队...
“殿下受苦了。”
不知是谁这样通透,带头朝着秦姝表了态。
秦姝掀了掀眼皮,努力让地上的那一抹红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朝着各位臣工的脸上一一看去,企图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不一样的是,他们算不上完全的统一战线,他们仍有各自阵营,平时更倚靠自己的,或是倚靠祁府孙府的,眼神中都有些细微的差别。
一样的是,眼神之中的底色。他们永远都会将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威胁到自身时,管你什么劳什子阵营,只要能保全,可以舍弃任何无关无辜之人。
在这个动荡乱世下,其实最正常不过了。
在这样以自身利益为首的君主的治理下,臣工有此心性,也最正常不过了。
况且唯一不算正常的人,不是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吗?
“陛下。”秦姝唤了声。
她有些无言,除了再喊他一声,已不知还能作甚。
刘笙垂眸又抬眸,轻咳了声,终于郑重地开口,“罪人方才已经自首,既然项安长公主无罪,即刻释放。”
想了想又道,“此番实在是冤枉了阿姝,不过前线告急,阿姝需以战事国是为重,待汝凯旋归来,朕自当加倍补偿封赏。”
秦姝蹙了蹙眉,他的转变让她不敢信。
刘笙此时目光倒是坚定得很,他没忘了,那老头儿以死相谏的话——
“所以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用绝对的武力镇压,重用一个在军绩上有绝对实力的人,削弱地方,把军权更集中于中央,使宗室即便愤怒惶恐也不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也是陛下想要的政由己出。”
“二是,施恩安抚。干脆将秦姝推出去顶个祸国的名声,声明陛下并无杀淮安王之心,再对地方放权。”
政由己出,他必须选择政由己出。
祁牧之不知道的是,即便没有政由己出,他也绝不会真的舍弃秦姝。
他不会那样做的。
秦姝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秦姝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角落处顾琛投来的目光,他在肯定皇帝的话,也在催促着她快走。
罢了。
秦姝闭了闭眼,脑子乱作一团,形势乱作一团,她除了尽快稳定局势,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她踉跄一分,忽然言道,“陛下,既然已经确认了罪人,是否可以释放所有无辜之人了?”
刘笙狐疑回视,“所有?”
秦姝道,“方才与臣一同在殿上的那位宫婢,是臣的故交。”
刘笙心领神会,怎会在一区区小人物身上计较,“竟是还有这样的渊源?不若这样,阿姝一介女流于军中怕是多有不便,你大可带那婢子走,她从此就是你的人了
,赏罚生杀皆随你。”
只要能稍稍抚慰了阿姝的心,他绝不会再吝啬。
秦姝神情淡淡,“谢陛下。”
“阿姝还需要歇歇再赶路吗?如果身上还有不适,其实也可以...”
“不必。”秦姝道,“今晨行军前,陛下与臣已在万军前交接过了礼器,此番去而复返,军心民心必然惶惶。今日若不走,士气就再无法挽回了。陛下若无他事,臣即刻重整军队,星夜前行解救北境重镇。”
刘笙无他话,默许了她的离去。
看着满堂的人神色各异,刘笙疲惫地揉揉眉心,身后的尹清徽熟练地上前来揉了揉少年帝王的肩,言道,“此事已了,诸君都散了吧。”
列位臣工躬腰退下,刘笙终于喘了口气,“今日真是大劫。”
尹清徽笑道,“陛下除去了心头刺,当然是大捷,臣贺喜陛下。”
刘笙一怔,发觉自己的意思被解偏了也没有过多言语,转而道,“今日孙卿不在,多亏朕身边还有你。”
尹清徽提眉道,“所以臣方才真是越听越妙,越听越想叫绝!陛下竟能使计,让那祁老头子束手就擒,如此看,孙大人也可出囹圄了!”
刘笙沉默片刻,扫去心中些许彷徨,“是啊,竟然阴差阳错成全了孙卿。这样便好了,有他在,朕就安心了。”
有他在,或许就能忘记那老头子说的话了。
尹清徽凑上前来,应承道:“陛下心中有些烦乱?前些日中书令萧大人传信于臣,说是又为陛下寻得了稀世珍宝,想必很快就到京了,陛下看了准会高兴。”
刘笙轻轻笑着,“你主从二人,实在忠心。”
末了又道,“盯紧岳听白,延缓她康复的时间,不准让她离开京城半步。”
......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临行到宫门口,她终于感受到了身后人的靠近,无奈笑道,“伯伯让你做这种事,你很难过罢。”
顾琛垂首含胸,嗓音早已暗哑,“确实是,锥心之痛。”
“却也不算悔。”他坚持言道,“早在今日开启廷议前,臣就做好了亲手杀死老师的准备,这是老师给予臣最后的课题。”
“臣今日在老师眼中,久违地看见了‘满意’二字。”
秦姝稍稍顿足,两人所在之地还算隐蔽,她也就放松几分,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伯伯死得其所吗?”
“如果能警醒小皇帝,那就是了。”对方道,“如果不能,那还有我,我会顶替老师的位置,我也会有我的方法。”
秦姝抿了抿唇,看向中年男人的目光多了一丝宽慰,“是了,是了,还有你。”
“老师走了,代表着先前案子的主审换了人,孙无忧还会重新回到朝堂的,但殿下不必担忧。”顾琛此刻的周身气焰已非昨日,像是活活蜕了皮一般。
“只要殿下和谢家在北境无恙,臣绝不会再让朝中局势恶化,臣会主动联合尚书台和御史台,让他翻不出什么浪来。殿下若有指示,也可随时命九层台的弟兄传信于臣,臣会尽心办妥殿下的差事。”
秦姝眼中的意外显而易见,不等顾琛发问,她便自顾自地解释,“我还以为,今日之后,你会认为我不再有能力平衡陛下与辅臣的关系。”
顾琛颔首道,“殿下的责任,此刻已不再是平衡朝廷了。”
“朝廷之外,还有百万大军。”
“臣虽渺小羸弱,此生也是有大志向的。”
“臣也相信。平定这乱世,会成为殿下与臣共同的目标。”
秦姝抬眉而视,神色在逐渐变化。
“臣借着殿下的信任和抬爱,会走上那朝臣首端;殿下有臣安顿后方,也定会旗开得胜,平乱而归。”无人能比他的话更加铿锵有力,这是惯用沉睡掩盖力量的凶兽觉醒的前兆。
“所以殿下,待到忍无可忍之时,也可以不必再忍的。”
秦姝半眯着眸,上身向后倾斜几分,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对方。
“本宫,知晓了。”
已经有人将她的马牵过来,宫门外整装等着她的,是那十万大军。
察觉到有人靠近,顾琛自觉后撤一步,拱手道,“殿下切记小心随军的李纪李侍郎。臣在京中,等殿下凯旋。”
秦姝颔首,目光朝着她的坐骑看过去,却一眼瞧见了踉跄着牵着烈马的桃良。方才骤冷的眼神又升起一分暖意,她迎了她几步,率先道,“你可还好吗?”
桃良张了张嘴,喉咙因嘶喊而痛得说不出话。
秦姝不勉强她,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浅浅笑着。将她救下来,算是她今日的全部宽慰了。
“你不必说,我也没有真想让你带着伤随我北上。”阿姝道,“陛下已除去你的宫籍,你日后就是自由身了。若是无处可去,我可将你送去九层台,保你一世安稳。若是渴望远方,我也可送你一车盘缠,算是还了你那日照顾我的恩情,你自行抉择就好。”
桃良摇了摇头,勉力问道,“殿下后腰的伤,还痛吗?”
秦姝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