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血翻涌,一阵踉跄和呕血,谢骁只来得及怒骂,“畜生!畜生!我势杀蛮夷!”
叔孙建手中刀刃泛着青光,仿佛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他不屑冷笑,“勿要激怒我,即便我真取了你的项上人头,照样能逼得谢行周打开城门。”
中年男子浑身颤抖,拼了命地想要握紧自己的手中刀,咬紧牙关道,“笑话,我大宋男儿,从无开城投降之理!”
“是吗。”
瞬息之间,叔孙建忽从马上飞身而来,踩着前方将士的肩膀直冲谢骁命门。谢骁大惊,只来得及横刀阻拦,可对方攻势之猛,仿佛只求置他于死地一般——城外的百姓早已遇袭,求援的骑兵还没有赶回来,城墙上的人以死阻拦着这座城的崩坏,他身为一国主帅,却谁都没有护得住。
手中刀被击落的那一瞬,谢骁的目光有一瞬也跟着那把刀垂落到地上,触及卧在地上了无生气的熟悉面孔,他不忍阖上眸子。
都倒下了。
他把他们带出来,却没有将他们带回去。
是他的失职。
他才不信,谢行周那小子得知自己死后还会肯开城门,那竖子才不是极为古板顽固的儒子呢!为了已经失去的生命,而放弃活着的人......他不会的。
既如此——
那冰凉的刀刃顺着他脖颈的方向而来,谢骁身子晃晃悠悠的,若有若无地向前一送,正想体会那传说中的虚无,就听一道亮嗓高喝道:“叔孙将军刀下留人!谢行周已大开城门孤身相迎,陛下命您立即将谢骁生擒待命,不得有误!”
见叔孙建的动作僵持,那将士下马前来提点道,“将军,陛下不顾劝阻,已将马车驶向前军了。还望将军速速前往护驾,免龙体受损。”
叔孙建的目光黯淡几瞬,利落收起刀来,冷笑连连:“谢大将军,您有个好儿子啊。”
不应该的。
他该死守的,守到最后一刻,守到不能再守之时...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愚孝守旧之辈,谢骁知道。
谢骁被两个将士死死扣押着,一步一步地往魏帝身边挪动,他不住地向城门方向张望,可前方人头攒动,他看的一点儿都不真切,只觉得周边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谢行周的俯首。
那是他不可一世的儿子,他不愿看他低头,只想祈求他的平安。
“谢将军视野不佳,还不将他请上朕的马车,让他好好看看?”
士兵推搡着他,硬生生将他压在马车前端,迫使他跪下来仰着头,直视着城门那处。
城门大开。远远的,谢骁瞧见还幸存的宋军守将们已在城门下列队,不上前也不退却,在城门前形成一堵人墙,将城门后的惨象挡得严严实实。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儿逐渐脱离队伍行列,手捧着一枚方盒,步子不同于往日的稳重,像是在极其困难地驱使这副身体一般,一步一缓,愈来愈近。
少年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关防大印。
“不可交!”谢骁拼命地摇头大喊,“不可交!”
“堵上他的嘴。”叔孙建淡淡道。
整个魏军都在怒视那个少年,就是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前期他们要忙于收割附近的村庄,故而无法全军攻城,他们便借地势之利,屡屡令他们无功而返,令主上蒙羞。
也就是他,拖了他们战事的节奏,使他们停滞不前,不能早早回家。
“快点!”
“快向我们陛下俯首谢罪!向我们死去的兄弟俯首谢罪!”
“俯首谢罪——俯首谢罪——”
可那少年只行至魏帝面前,被前方两将士用刀拦住去路后,连给自家父亲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直视其人扬声道,“魏帝有言,降兵不杀,是也不是?”
魏帝饶有兴致道,“你真要降我大魏吗?可有想过,你的父亲以后可还会认你?为了一个会不认你的父亲,值得如此受辱?”
“谢某并非是为他一人而受降。”他一字一顿道,“是为我身后的生者,是为我那已经用尽了的兵法计谋。”
“我不降,我与他们便只有死。”
“聪明人!”魏帝龙心大悦,兴奋得站起身来,“谢行周,朕一早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那个小皇帝有什么好效忠的,宋国立国两年,又有什么好效忠的!什么都抵不上你活着!”
“只有你活着,才能创造无限的价值,朕会让你知道,你的决断是大大的明智之举!”
话末,还不等谢行周开口谢恩,魏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魏国也不是什么山猫野兽都肯收留的。”
“你谢行周还可立功赎罪,他们呢?”
“万军阵前,魏帝要反悔吗?”谢行周道。
“倒也不是朕不肯留,而是你得看看,要如何平息我魏军之怒?”魏帝略微思索,抿唇一笑道,“要么,你干脆弃了那些废物,给我魏军将士们磨刀用;要么,你亲手取了你父的项上人头,交上一份令我们大魏勇士个个都满意的投名状。”
“谢小将军,你觉得如何?放心,不管怎样,朕都会好生带你回魏国,你会是我大魏的座上宾。”
“行周,在此谢过陛下。”谢行周单膝触地,一双厉眸被埋藏于垂首的动作中,“谢——陛下深恩,行周定会......生死以报!”
尾音未落,那道狠厉的眸光现出,魏帝顿时只觉周身都像是被这道厉光捆锁住一般不得动弹分毫。杀气已现,可这杀气的来源不仅仅来自于眼前,更来自于——
倏忽间,城墙上一道冷箭破晓而出,直逼魏帝胸口,叔孙建只来得及伸手向魏帝推了一把,那箭身便直愣愣的插进魏帝的右臂。
“保护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叔孙建说着就要挥刀砍向一步之内的谢骁,却逢又一冷箭射出击中刀身,生生将他手中刀震落在地。
“谁!”
“杀——杀——”城门内声音忽然大震,那不是区区千人之势......
那是数万人之力!
是何时绕到城内的数万人?
叔孙建那双握刀的手使不上半分力气,魏帝受袭,整个马车周遭乱作一团,军心大逝,哪还有人顾得上那谢家父子?只眼睁睁瞧着那城门下原本千余人的身后,凭空般出现数万宋军。方才谈判时魏军的前移,如今生生变成了羊入虎口的谋划。
好计策,好手段。
宋军势头凶猛无比,一下子冲进魏军主力中去,魏帝又刚好就在前军阵前,魏军将士哪还有心思整装御敌,除了以肉身护送主上撤离之外别无他法。
叔孙建不甘心,撤离之前偏要回首望向那城墙之上。
那一箭,其背后之人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令他深深惶恐,惧怕。
若不看一眼那人的面容,恐怕自己会日日夜夜受噩梦所累。
他执拗地回首,却一眼就看见了——那红衣女子握弓而立,一身戎装,墨发如鸦,高束于脑后。她登在城墙中央,傲然且凌厉,仿佛本就该生长在战场般契合。
第088章 权衡
那个女子, 便是秦姝吗。
是她破了他的谋划,看穿了那假冒宋使的魏军?
可那二十万的数目,行军为何如此迅速?
且这方圆几十里, 竟无一人察觉这大队的人马入城?这绝不可能!
叔孙建不敢侧头去看自家君上的神色, 甚至不敢再留在他的视线里。如此惊恐着,他停下步伐,大掌一挥呼喝道,“全力护送陛下回营——”
他重提长刀,做好了替魏帝断后的准备。正怒目而视身后被打得慌了阵脚的自家将士,打算重新整军迎战时,却听护送魏帝的前军发出阵阵惊呼。
额前汗水涔涔而落,他来不及细想, 便听到前军将士呼道:“有大批敌军靠近!保护陛下!”
对方数目之大, 顷刻之间便将魏军的去路全部堵死。
此刻遍体生寒的人, 换成了叔孙建。
“叔孙将军,既来我朝做客,就别急着走了吧。”
“许青霄!你!”
是了, 是了...方才城门里的, 只是宋朝援军的一小部分;此刻出现在魏军前路的, 才是他们真正的中军。
方才是魏军被突如其来的人马吓得失措了,如今再朝城门看看, 哪里有万人!分明是他们故作的声势,为的就是引自己退兵, 他们好将魏军赶进宋军的包围圈里!
若魏军方才不退,执意攻入城内, 此刻早已以虎牢城门为盾,妥善抵抗赶到的宋军了!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叔孙建眼看着方才萎靡的谢家父子已经翻身上马,尤其是那谢家行周,面上已是另一副神色,气定神闲地踱到宋军首端,含笑望着他,无声地邀请他也体会体会自己当时的处境。
前有许青霄,后有谢行周。君上受损,腹背受敌。
这一役,他败得好惨。
叔孙建终于沉下气来,越过自家的君上,走到那个老熟人的面前,毫不顾宋军将士抽刀相对,淡淡一笑道,“往年我只是听说,如今才算是知晓,你许青霄追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许青霄不置可否,正色道,“你我交手多年,各为其主。即便有了友生之缘,今日我也只能杀你祭旗。”
叔孙建一摊双手,坦然道,“杀我,自然是你本事。只是我有一问,望君相告:虎牢关被我军封死,在今日攻城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又是如何让他们与你里应外合的?”
那秦姝,又是如何进城的。
许青霄稍稍抬眸,注视着上方宛若神祇的红衣女子,女子的目光淡淡,俯览着整个战场。那副羸弱身躯所布下的棋局,从来都让人无法逃脱,无从逃脱。
他定了定神,对叔孙建的发问实属意料之中,万军阵前,他淡漠开口:“在你今日攻城前,虎牢关确实是你笼中之鸟。”
“但你魏军势大,今日全力攻城,便有好些魏军将士可以踏入虎牢关了。”
那顺着云梯攻入城墙,可不就是踏入虎牢了吗。
“不可能!我每日巡查,魏军将士里不可能有人被调换...”
“调换?”许青霄似笑非笑,眼神从城墙上掠过,似在嘲笑叔孙建已经忘记,秦姝何人了。
九层台,聚大宋谍者死士为一处,曾直属皇帝管辖,皇权特许,监察文武百官,除奸佞,扫外敌,以秦姝为第一首领。
叔孙建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与秦姝的第一次交手,是被算计得彻彻底底。
他怒极,向后退出几步,扬刀冷喝,“随君上出征的将士们,都是大魏一等一的勇士!宋朝师老兵疲,不敢与我们一战——将士们,护送君上,杀出去!”
......
谢行周整顿好虎牢关的军民,掀开自己营帐的幕帘便一下察觉到了熟人的气息,他顺着那微弱的呼吸声,寻到了角落里倚在小榻上疲惫睡去的阿姝。
少女的睡颜并不安逸,本该束得规整的发髻有些松垮,好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暗示着主人刚刚受到的颠簸。
可惜来人的步伐有些迅速,少女未醒身先动,摸出腰间短刃才睁开眼来。入目见其人,才轻叹了句,“谢行周,你回来得好慢,我等你许久。”
谢行周眉头轻皱,垂眸盯着少女良久,才开口道,“怎么清瘦了。”
阿姝挪开目光低声道,“一直如此,是你
我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