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周自知问不出实话,转身去浸湿了帕子才走近她,沉膝在她身前仔仔细细地净了她的手,解释道,“方才瞧你射了两箭后便消失了,我还奇怪来着。若是知道你是早早回来等我,我便应该快些回来的,将整顿战后的事情交给他人来做。”
他浅笑一声,“今日...或是说这些日,我虽有诸多疑惑,但见你平安,我一颗心都定了。既然你疲倦得紧,那就先睡着,等你身上不乏了,再慢慢为大家解惑也不迟。帅帐那边的将军问起,我替你打掩护,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觉肩上一紧,偏头瞧见阿姝的手正紧紧抓着他肩上的那一片盔甲。她一双清眸就那样望着他,那眼中起伏的波澜令他不解,他愣了一瞬才道,“刚才的一战,我军大胜,战俘数千人。叔孙建拼死才将魏帝护送出去。他自己则被我军擒住,我父已经下令,妥善安置下去了。”
他半跪于她身前,少女的双膝就在他怀里,卸下戎装、只着单衣的人儿在一身重甲的他面前显得那么娇小,就像是被他虚虚拢住一样,谢行周心中疑惑她此刻的状态,他的阿姝,似乎不仅仅是身体变得羸弱,连神情也像...
倏然间,少女双膝一沉,整个人都从榻上滑落至他的怀里,男人手疾眼快的将其接住,才不至于磕伤了腿,刚想出言相问,就感觉少女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肩颈。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忽然找到了温暖可依的大树那般。
肩颈一片潮湿,少女低低地啜泣,刺得他心里发疼。
他甚至不敢猜想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好略有笨拙地揽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希望她能够好受一点。
“嗯......”
“什么?”他没有听清。
“疼......”阿姝偏过头,不耐地喊着。
“哪里疼。”
“后......后背疼。”
“怎么会?”难道是行军时遇袭了不成?
谢行周心中急得没了分寸,说着就要翻看她的伤势。原本还在怀中安分哭泣的人儿察觉到他的动作而骤然慌乱,忙回身摁住了他的手,惊呼道,“你......你干嘛。”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去,双睫悬泪,惊恐的神情和哭红的眼鼻相衬,活像只挨了欺负的兔子。男人仿佛被这幅景象下了蛊,愣神几瞬才堪堪侧眸,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冒犯后更是不敢直视,只低声道,“我是想看看你的伤势,抱歉。”
阿姝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垂着头,喃喃道,“伤势不要紧。只要人活着,伤口总有结痂的一日。”
话到此处,谢行周已经不忍再听了。
他回帐的路上隐约听说了,祁伯父的死。
“阿周,是我没有保护好祁伯伯。”她收回对他的触碰,似是致歉,似是自卑,“我这些日时常想,先帝将我留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护不住他亲封的顾命大臣,护不住养育他的继母,也没有护好他亲手交给我的......九层台。”
“我没有他们想的那般能耐。坐在这个鬼位置上,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觉得宛如凌迟。”
谢行周忍泪忍得辛苦,不等相问,便觉肩上一沉,少女的头重重抵在他的肩上,随后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谢行周急忙搬正她的头,见少女双眸闭合,他又颤颤巍巍的去探她的脉。
还好,脉象虽虚但还算平稳,只是睡着了。
整个帐中只有他二人,她瘫倒入眠,帐里便寂静得要命。怀中人睡得越发安稳,谢行周才敢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径直朝后坐在地面上,不想让她着地受凉,又小心翼翼地将环抱她的手臂紧了紧。
四下无人,不知男子将心中情绪平复了多久,才将头抵在少女的额头上,轻轻道了句,“若是有连阿姝都做不到的事,这世上便......无解了。”
“阿姝,是我心中最厉害的阿姝。”
谢骁伤的虽重,但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这点痛楚还不足以令他无法起身。眼见着快入夜了,他还对今日诸事想不清楚,难免有些坐立难安。瞧着医师还忙着,谢骁在帐中踱步了几个来回,趁医师不备就溜出帐去。
他兴冲冲地奔到了秦姝帐前,却恰好碰见了刚把阿姝送回帐中的谢行周。
谢行周:“......”
谢骁:“......”
竖子啊竖子。
“公主睡了。有事,去问许青霄。”
“......也好。”
走了两步,谢骁横眉冷对,“你小子跟着我作甚?”
“我也去找许青霄。”
许青霄见着这父子二人一同踏入自己大帐的时候,还蛮慌乱的。
原本轻狂一世的勇武大将军心虚的给他二位看茶,心中不停忖度着要如何解释自己从黄河南岸私自跑回来。可还不等他开口,谢行周便率先问道,“长公主,为何会成这幅模样。”
许青霄松了口气,顿时了然二人来意,叹道,“在京中的事我其实不便多说,毕竟我也只是听闻了几句。且说这两日,吾等昼夜不停的行军赶路,便能将我家主子累得散架了。”
见他不解,许青霄又补充道,“就这,还是将另十万大军分拨到别处的结果。若是二十万大军一同行路,大军缓慢,是无论如何也赶不过来的。”
步入了正题,谢骁也有暇想到今日城门内忽然出现的数千援军,想到自家儿子的这步险棋,怒斥道:“你小子还有闲情问人家?你自己今日做的那是何等险事!援军进城这么大的事,你连报都不报给老子一声,擅自开城门献城?一旦国土有失,你的命、我谢家全族的命,都抵不起这座城池!”
谢行周被当面斥责也不恼,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我比你知道的早不了一刻钟。”
“就在你被俘之前,混入魏军的台间才杀进城墙,告知我开启西侧小门放援军入城。我没法子,为了争取时间也是为了拖住其攻势,才搞出开城献降这一招。”
“也是巧,魏军今日不留余力的调集所有人马进攻城门,这才有了盲区。”
谢骁冷眼相对,即便知道他兵行险招出了奇效,也不想和这个儿子再费口舌。反倒是许青霄沉默几瞬,仰头而尽一整碗的烈酒,才开口道:“混入魏军的台间...”
“若不是早早放出台中听讯司和神讯司的人前往北境,或许那日主子在京中的状况也不会那么糟。”
许青霄也是根据秦姝这些日来的只言片语,才联系清楚前后的。
这事要从祁牧之第一次公然弹劾兵部假传军报,使京都耗三万人力,支援秦姝平叛却做了无用功开始说起。那日朝上弹劾,祁牧之身边已有鸣泉作为人证,可只要皇帝不想舍弃孙无忧一党,兵部就不能交出那道假传的军报。皇帝无他法,妄想请秦姝出堂,当众否认兵部罪行。
秦姝,却在朝堂之上公然威吓,若皇帝不肯及时出兵增援北境,她便拿出九层台内留存的密报。
许青霄言到此处笑笑,论走险棋,他们还真是一个胜过一个。
皇帝受胁,只好暂时如了她的意,可散朝之后便想要销毁她手中的密报从而翻案,秦姝却交不出来。
她根本就没有密报。
原本该是有的,可惜九层台的人手都去了北境,无人有余力传递豫州与京都的密报。这下不仅仅是触怒了君威,更是对皇帝的宣战,是她秦姝不愿再做帝王鹰犬的象征。
皇帝对她失信,才会造成后来——祁牧之等人的悲剧。
她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皆是她的权衡。
所以她内疚,她自责却不后悔。是她在军民百姓和祁牧之之间,选择了百姓,选择了更多人生还的可能。
她将自己心中更亲切、更依赖的人推向了坟墓,却护住了
那些依赖自己,需要自己的人。
作为秦姝,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无比痛苦。可作为项安长公主,她无愧无悔。
“叔孙建说得不错,魏军大营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此人军纪完善严明,我九层台的兄弟们,这次有不少折在了他的手里。”许青霄唇边那抹苦笑令人哑然,他却再次提杯,“来,敬我死去的弟兄们,还好大家不是空忙一场——任何人的牺牲,都有意义。”
对面二人神情皆有无尽动容,见他仍肯洒脱,纷纷端起酒盏。
“也敬我虎牢坚守多日,却没有见到最终胜利的将士们。”
“敬,祁公。”
第089章 早有降心
三人举杯, 敬的是友生,是兄弟,是将士, 是与自己一样甘愿为了这个国家赴死的人。
他们敬得动容动情, 却也没敢忘了——是有人做局,让他们此刻不能与那些人一起欢聚畅饮。
是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要摧毁这个出世不久的国家。
假传军报,私调重军;谋杀皇室,陷害重臣;视江山于不顾,阻中军之驰援。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会使这个国家遭遇动乱之灾。可事到如今,这有心之人已经做成了这么多事, 却仿佛连真正的面容都没露出来。
孙无忧也好, 尹天师也罢, 众人清楚,这皆是棋子而已。
真正的执棋人,也并不是乖戾昏庸的小皇帝。
那个人是谁,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好似迷雾, 久久不散。
“此战魏帝受伤,叔孙建也已是吾等阶下囚, 魏国的攻势估计会暂缓。所以二位不必如此垂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 尔等就能回到京城了。”
谢行周闻言,顿了一下才抬眼笑笑, “借青霄将军吉言,末将虽年少便远走他乡, 保家卫国,可眼下面对京城,实在是归心似箭。”
见青霄眼中并无意外,谢行周接着言道,“祁公一走,尚书台群臣无首必然慌乱,朝上就只剩御史台仍能独善其身,若我们与此战牵扯太久,难保朝中会做出什么决策,造成多大的后果。”
许青霄会意,答道,“叔孙建的处置,是关键。”
“没错。”
“魏帝轻狂,魏国的大臣却不乏稳重之辈。叔孙建领兵多年,是当年为数不多能抵挡先帝攻势的人,魏国群臣是不会眼看着他去死的。且如今叔孙建不在魏帝身边,魏帝的安全也足够令人忧心了。”谢骁斟酌道:“严守叔孙建。用他,换魏国暂时的退兵,再好不过。”
许青霄稍稍垂眼,不予肯定,只淡淡答道,“我是个粗人,只知打仗,不通政事。这些事,恐怕还是要请我家殿下来商讨。”
谢骁蹙眉凝视,心中存了几分异样,还不等说些什么,便听帐外军士隔帘通报,“将军,行军司马——李大人求见。”
这是许青霄的营帐,此刻帐中虽以谢骁为尊,但也得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谢骁饶有兴致地看过去,便见着许青霄冷笑一声,煞气四起,“李纪?也敢踏入本将军的营帐?”
几人虽不知李纪被贬的原委,但也知晓这人在陛下和孙无忧面前扮演了什么角色。此次被小皇帝厌弃,充任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若是缩脖子做些正经事也就罢了,若是个不安分的,谢骁就有全权处置了他。
得到回应,军士才踏进帐内道,“李大人说,他不可辜负了长公主殿下的厚望,要为军中多多进言才是。”
显然此话还算有些分量,许青霄不好再发作,大手一挥请人进来。
来者身形瘦削干枯,比原本年纪看起来要老上好几岁,从踏入帐内的那一刻起,那对狭目便滴溜溜一转,开口便满是落寞,“呦,几位大将军竟都在此,下官——有礼了。”
谢骁在外一向不喜形于色,闻言放下手中摇晃的酒盏,沉声道,“看来李大人是有话要向许将军进言,可还需要我父子回避?”
李纪唇角一弯,再拱手道,“谢领军的帐,是帅帐,下官有话欲要进言,按理说确实要先前往帅帐。”
“可惜啊,下官被贬前是受到长公主与祁公指点,方才有此活路可走,下官不敢不报长公主大恩,奈何长公主帐已不见客,下官思索几分,只好周转几处碰碰运气。”话音停顿了一瞬,转而又道,“几位将军聚在一处,想必也是有要事相商,下官在此处...不过于冒犯罢?”
“既谈国之要事,何言冒犯。”他如此说,自是没有再为难的道理。谢骁派人赐坐,“李大人可直言。”
李纪入坐后,背脊直了直,朗声道,“下官要谏,叔孙建处置事。”
不观几人颜色,他继续道,“下官认为,叔孙建要即刻送往京城扣押,直到北魏以重金赎回。”
这番正经之言,还真是震惊了几人一瞬。
谢骁率先应道,“李大人的谏言甚妙,本将明日会如实转告殿下,容吾等与殿下细细商议后再定。”
“细细商议?”那李纪却倏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叔孙建在军中一日便危险一日,下官希望,军中可以早做决定。”
李纪这话是面对着许青霄时说的,说得青霄摸不着头脑,当即喝问道,“军中?难道这虎牢十万将士,还守不住一个叔孙建?”
那李纪耳尖一动,开口安抚道,“许大将军莫要动怒,下官并不是暗讽将军,将军虽与那叔孙建有些情谊,但您到底是长公主座下,长公主为国的忠心,是绝不容质疑的。”
“下官是担心,有人早有降心。”
谢行周掌中长筷没停,心无旁骛的模样像是根本没听见。
许青霄的目光稍稍在谢家父子身上流连一瞬,见二人都没有发作的意思,才道,“行军司马是随着殿下与本将军的大部队中军而来的,按理说不该有此疑论才对,也罢,吾多与你讲几句也无妨:谢小将军献印投诚是为了我军有足够的时间从西门潜伏,这计是获得殿下首肯的,李大人,既然领受过我家殿下的恩情,可千万不要再冤枉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