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无路可选
“殿下, 天快黑了,这午觉再睡下去会误事的。”
桃良轻声唤着,几声之后终于见人微微睁开了眼。桃良这才舒了口气, 取了盏茶来端至她面前, 却见榻上女子除了颤抖的双睫,并不再有其他动作。
桃良心下有些慌张,往常秦姝并不需她在这种事上多费什么功夫,今个这是累着了?故而又道:“白羽将军在外间等您好一会儿了,说是自请要去遣送城中百姓。殿下若有指示,婢子可代为转达给将军。”
“嗯。”秦姝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不睡了, 我去看看他。”
一旁桃良看出她身体的僵硬, 有眼色的去扶她坐起, 又听女子问道:“京都那边,有没有什么音信。”
桃良摇了摇头,“不曾有。”
“那就好。”秦姝说道, 接过她手里的茶盏一饮而下, 拍了拍脸颊, 算是清醒了大半,径直起身踏出军帐里间。白羽老早就听见了声音, 单膝触地,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候着了。
秦姝也不意外, 抬抬手,迈步到主位坐下, “又不怕这种‘小事’影响你参与廷议了?”
饶是诸多准备,白羽也不敢抬头, “属下已经全都想明白了,都是属下一时脑子犯轴,主子想怎么处罚都好!还请主子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一定将百姓平安送出项城,不损任何一人!”
女子的唇边有些笑意,双眸已见清明之色,“说来听听,我如何放心将那么多人的命放在你身上。”
白羽总算是压中了题,抬眼之间都带了几分少年得意,“魏军靠着人数优势围困我们,却不敢轻易进军,便是没有找到万全之法。既如此,即便我们夜间遣送百姓时失手杀了他们几个人,他们也不会以此发兵攻城的。”
他如愿从秦姝眼中读出满意的神色,再接再厉道:“诸将之中,只有属下是杀手出身,夜中行动这种事,属下自信比任何人都稳妥。”
秦姝的笑意终于染上眉梢,有些骄傲的偏头与桃良对视一眼,才回首道:“你小子长进不少。就如你所愿,去准备吧。”
白羽终于舒了口气,也随着她笑起来,欢欢喜喜地起身往后退,却刚好撞上了人。
他被撞得有些踉跄,拧眉不悦地看过去,见是自家的熟面孔更是当堂喝斥道:“混账,进尊主帐中竟敢不提前通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来人穿着九层台服饰,可衣装却脏乱得快要无法入眼,发顶一片乱遭,仿佛是遭了什么大劫。眼见着秦姝与白羽都在场,他来不及喘息便径直跪下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奉上。
“尊主恕罪,掌司大人恕罪!属下被京都的人追了一路,好不容易甩开又怕耽误了信中大事,这才冲撞了二位!”
九层台的牌子可以在军中畅通无阻,虽以前来往的兄弟还算讲规矩知道层层禀报,但也只是为了不落人口舌。白羽瞄了眼主位女子的眼色,又朝下问道:“你从京中来?”
“是。属下奉簪月大人号令六百里加急前来送信,我们原本是三个人,可还未出京就遭遇了截杀,另外两个兄弟只好留下拖住他们,是生是死尚且不明。”
最后一句,委实是戳中了上方女子的要处,她静静地盯着台下几人,寒得人心中一凛,不等解释,便听女子问:“依你的判断,是宫里的人吗?”
那人回应的很是果断:“与以往宫中的侍卫不同,这批人身形武功都极为诡谲,潜伏与追踪的功底不输我们。但...还请尊主先看信中内容,或许就全都明白了。”
一丝不妙的气息萦绕在白羽心头,他飞速从那人掌中将信取走翻开,信中寥寥几语,却犹如惊涛骇浪。
“怎么了,拿过来。”秦姝道。
“殿下...”白羽的手缩了缩,想要拖延的心思无处隐藏,秦姝的目光骤然冰冷,重复道:“拿过来。”
不等白羽再踌躇,桃良先行挪步,行至白羽身前的时候,极为巧妙地挡住了白羽的表情。白羽也没让她失望,双唇轻轻动了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
请,谢行周。
桃良面上不显,动作也麻利,转头将物件呈上去,不等秦姝翻开就道:“婢子去续一壶茶来。”
秦姝扫了眼她逐步后退的模样,掀开信件的一角,簪月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骤然冷声道:“站住。”
“主上亲启,簪月深拜。京中浩荡已起,孙党与萧氏豺狼当道,未妥善处置流民事。阿白于宫中被尹秘密处置,恐与流民事相关,属下定安顿好其身后事,万死恳求,主上平安归来。”
方才的梦中语仿佛又萦绕在耳边,她的手颤抖异常,再抬首时,已有泪花不受控地滴落。她焦急地攥着那小小信纸,一面“桃良桃良”地喊着,一面踉跄起身奔至对方面前,恳切道:“你看看,她是不是表述错了,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桃良瞧她模样又何尝不心痛,只伸出手来托着她,防止她跌落下去,轻轻唤道:“殿下...我们回去歇息吧...”
哪知秦姝猛地将她的手挣开,桃良托其站稳的力量也随之抽离,阿姝脚下无力,瘫软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全然不顾身上的狼狈,朝着传信使喝道:“这是簪月写的?你拿什么证明!”
传信那人早就跪在一旁连头也不敢抬,闻言大气不敢喘息,狠狠叩了几个头,“岳姑娘对台中所有兄弟都不薄,属下却未保护好岳姑娘,愿以死谢罪!”
那踉跄的少女眉头不可思议地蹙了蹙,脚下虚浮得要命,她一步、两步地挪过来,弯下腰,在几人注目之下倏然跪在那人身前,伸出手扯着他的衣襟,迫使他直视自己。
“那时你就在京都。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
传信之人只觉不可思议得说不出话来——常年刀尖舔血的主子,竟也能问出,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
世道如此,杀人何须理由?
可他答不出,也不能答。
秦姝却像是得到了某种回应,忽道:“你看,你也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杀她的理由...”
未得到否定,她又转头朝着白羽举证:“皇兄需要我,他需要用阿白挟制我,他不会允许尹清徽杀了她的,对不对?”
白羽忍痛道:“殿下,我们会为姑娘报仇的。”
“报什么仇!”她早就红了眼,朝他嘶喊道,“我要回京,去给我备马,现在就去!”
白羽咬咬牙关,想要出口劝说却被那眼中厉色喝退,无奈抱拳:“是,请主子稍待,属下会与您一起。无论多难,属下定护主子周全。”他说着便飞速退出帐去,几乎没有犹疑。
秦姝的双睫颤了颤,推开身前的台间,手脚并用地起身就往外面冲,跌跌撞撞,连个直线也走不成,却每一步都极力迈开,周身气势,连桃良都不敢轻易近前。
除了不敢外,或许还有极大的震惊。她震惊于秦姝的不顾一切,更震惊那白羽小将
军竟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自投死路,也愿意追随。
出征在外的将军,无旨不得入京,连桃良都懂得的规矩。
连她家殿下那么笃定的砝码都死了,京都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地上的积雪很厚了,士兵刚来得及清理出可供行走的窄路来,偏偏她家殿下脚下虚浮,连着几步都踩进雪地里,桃良无奈也只好跟着一起。可这积雪仿佛乐意留人,踩下容易拔出难,桃良自顾不暇,抬眼便见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小殿下身子一歪朝前倒去,来不及呼喝,余光就瞧一人稳稳接住了殿下。
阿姝彷徨地抬起头,逆着光几乎瞧不清眼前人,可手上熟悉的温度还是令她安心:“阿周,你来了。”
谢行周替她挡住那抹夕阳最后的余晖,心疼地抚去她的泪,“听说九层台的人不打招呼就直冲大帐,我便知道出事了。”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他又是这样将她虚虚拢住,日光也好,寒风也罢,甚至是头顶飘落的雪,他都统统替她抵挡。阿姝只觉鼻头一酸,再也忍不住泪来,眼前视线模糊却无比安全,她终于呜咽出声:“阿白...我妹妹,出事了,他们杀了她...他们杀了她...”
“阿周,他们杀了我妹妹...”
即便谢行周心中已做了准备,也不曾想事态到了如此境地。想到那个笑着问他是否需要轮椅、在重阳节上虔诚礼佛的小姑娘,他便觉得一阵心痛,何等残暴之人,才会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动手。
“阿姝,不哭了。”他抚着她的头,“你穿的太单薄,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行。”秦姝摁着他的手腕,眼神坚定,“我要回京都,我得回去。”
谢行周终于意识到秦姝这般状态出现在大帐外是为的什么。他狠狠蹙起眉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试图将她的理智拉回来,“你这时候回去,都等不到迈进九层台。只要你跨入京城一步,就会被重兵围剿关押。”
“阿姝,岳听白死了,掣肘你的人没了,你在皇帝眼里是极其危险的,他不会再容情了!”
阿姝闻言发怔,转而便低低笑出声来,苦涩道:“重兵围剿,天牢关押,我都不怕。”
“阿姝!”
“我只怕他不让我见她。”阿姝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我只有即刻启程,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不怕死。
天上地下,她都要守着她。
“阿周,让我走吧。”
这一刻,谢行周眼中的光黯淡了。能留住一个人的,无非是她与她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可对于秦姝来说,她的至亲已经没有了,她的命她也不在乎了。
而他谢行周,除了放她自投死路,竟然都没有其他路可选。
原定廷议的时间已到,聚集将领的锣鼓已经敲响,谢行周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卸下来给她裹好,声音轻轻:“去做你想做的,这里有我。”
冷风寂寂,月光已现。白羽牵着她的马和包袱在一旁等候已久,秦姝终于抛下那一缕留恋,翻身上马,正当她要张口喝马时,却听那道熟悉的男声:“以你的才智,足以拖延到我回京。”
她侧眸看去,只觉男子冷白如玉的脸比印象中消瘦许多,按下心中痛楚,她道:“怎么?”
谢行周道:“你应我,我便掩护你,保军心不乱。”
秦姝有一瞬间的茫然,眼角涌起的湿润躲藏在夜色中,她哑着嗓子,“好,我会活着等你来救我。”
男子终于展颜,眉眼间的欣喜几乎溢出,“走吧,阿姝。”
第105章 合上生路
秦姝他们是从项城西侧的小门溜出去的, 白羽遣调了十几个金武军兄弟随行,秦姝原本嫌目标太大,但也无暇拗他。彼时天色刚暗, 魏军围困的大部队还没有撤个干净, 秦姝几人未免麻烦,慢步牵马,不敢发出太大铁蹄纵马声。
主帅擅自离开战场,如若被发现,不光是会让自家阵营掀起风波,也会让魏军军心大振,趁势而入。
这一步,极险, 极错。
是秦姝顾不得了。
只是白羽想, 主子这般心急, 却为何牵着马走了快一刻钟了,还要继续徒步而行?此处有芦草遮身,如果真想走, 并非是不能的。他出言相问, 秦姝思忖一会便正经回答:魏军可巡视的范围广, 我们务必小心。
又过了一刻钟,白羽琢磨着这总该可以上马启程了, 出言相问,秦姝的回答与方才如出一辙。
——小心行事。
白羽的眉头揪得死紧, 想不清楚有什么比此刻回京更不小心的。
三刻钟了。
连魏军都已经悉数收兵,他们几乎瞧不见巡城之人的身影。
“主子...”白羽勉强开口, 却见秦姝倏尔回首瞧向后方小门方向,低声呼道:“来了!还好他们没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白羽顺着方向张望, 后方稀稀拉拉的人头攒动,高矮不一得极明显,他这才反应过来,秦姝在这关头,仍心心念念着项城百姓。
他望向秦姝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缕崇敬。岳姑娘于主子,正如九层台于自己,眼下状况若放在自己身上,他自认是做不到还顾及什么其他的。
九层台中人的安危,才是他心尖上的、顶顶重要的事。
他攥了攥拳头,凝神问道:“项城的事,行周将军会做好的,主子应该放心他,不是吗?”
他紧盯着秦姝的反应,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殿下,岳姑娘还在等我们。”
阿姝怔了怔,终于收回了目光,别开头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是谁护送他们。”
白羽的沉默像是马上要戳破她心底里的念头,她不免有些躁动,一把扯紧了缰绳顾自向前,低低喝道:“启程罢,过了这片芦草,我们就上马。”
她痛恨自己不够狠心,她甚至开始害怕,怕岳听白的结局也是因着她不够心狠,做事不够绝。
那人答应的...他亲口答应的会保听白无恙!
他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她却还心心念念着,要平安将他的百姓送出去。
刺骨寒风,无情地剐着她的心,她只觉得理应承受这痛楚,只觉得眼下这份痛,不抵岳听白承受的万一。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