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暴喝令秦姝几人顿时惊觉躲避,左右张望却不见敌人身影,秦姝心中暗道不妙,回首望去,面如冰霜。
“是城门开了,宋人逃出来了——”“抓宋人!抓宋人!”
一队北魏骑兵呼喝着,甩着手里的弯刀与短鞭,眼中发着凝视猎物的光,即便秦姝距他们那么远,也能瞧得清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
两军对战,少有屠戮百姓者,若非带着杀尽其国力的心思,是不会如此狠辣的。
魏主上位不久,威望不足,是要用宋国的人命生生堆砌他的权力。
他们不会手软的。
“调头...调头...”秦姝喃喃道。
“殿下,我们不能回去!”白羽连忙扯住对方缰绳,不顾秦姝投来的厉色,“百姓是由我们宋军护送的,起了冲突,随行的将士自会解决!主子忘记你我今日商议的了吗?魏军心有忌讳,没有把握就不会以此起兵进犯的,左不过是一场小冲突而已!”
话音未落,便听后方哀嚎已起,几人凝神去看,是那骑兵仗着人高马大在宋人队伍中横冲直撞,随行的宋军为了隐蔽都是些步兵,一时间被敌军战马冲撞得溃散,竟无法制衡对方。
白羽咬咬牙,跪地恳求道:“为首的是魏主的亲信,武功不逊于他们大将军。我们刚出城门的百姓并不多,可见其他城门也是在陆续向外输送百姓的,这边的一点挫折不会影响大局,主子是千金之躯,切勿因小失大啊!”
秦姝终于垂下头来俯视着他,眼中黯淡,“当官当久了,你也开始说什么千金不千金的话了。在你眼里,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那样失望的目光终于刺伤了他,他心中怅然,却执拗地回应道:“如果属下此行不是为了护送主子,那我此刻定会投身后方魏军的乱刀之中,死也无惧。”
他忍着喉咙那莫名而来的哽咽:“难道您心中认为我是阿谀奉承、贪生怕死之辈吗?您有此问,我便应答:人命贵重,重不过主子。”
女子的双睫颤动,似有动容
却转瞬即逝,刚欲张口便听后方肆无忌惮地大笑,那为首的威武骑兵跨在战马上,手中刀就架在一老妇人的脖颈处,扯着蹩脚的音调高喝道:“遇上我算你们倒霉!跑?摊上这些个软蛋将士,你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啊?”
他身后的将士们高呼着,庆贺这毫无悬念的胜利。
正此时,被撞倒在地的宋军将士们看准了机会,爬起身来齐齐朝他冲去,那魏军骑兵却不慌不忙,手中弯刀一动,老妇人脖颈鲜血喷出,含泪倒地。
宋军将士们的步伐没有停顿,他们的长剑刺中了马腹,自己也接连倒在那北魏人的刀下。
白羽的目光亦被吸引,他的手渐渐从缰绳上松开,沉沉道:“如果这时城中增援此门,或可一战,但...”
眼看着那魏军又要将魔爪伸向百姓,侧方另几个倒地的宋军勉力爬起,奋力抵挡在他们身前,秦姝再也无法充作旁观,脚下飞快地就要闪身而去,却倏尔看见,那被弯刀砍中肩膀的将士,双手尽力桎梏着执刀人的手腕,口中鲜血使其话语模糊,秦姝却听得真切。
“关城门!快关城门...”
遍体生寒的滋味,不光是秦姝,白羽此时也体会得深刻,他无声地张了张嘴,秦姝已开口为他作答:“将士们出城增援,若是一鼓作气杀了他们倒好。若是拖到了魏军也来增援,到时关不上城门,便是魏军进城的最好契机。”
原本出了城的百姓不过百人,仓皇下有幸逃回去的又近半数,只剩几十是因受了战马冲撞,或刀剑之下不敢动作才无法回去的,相较城中几万生民,确实微不足道,还活着的将士们飞快地想清楚这一事实,竟真的齐齐扭头,将城门与自己的生路合上了。
为首的北魏人果断杀了那肩上受伤的宋人,笑骂道:“早死与晚死的区别罢了,逞什么英雄!弟兄们,把他们围起来,统统赶回大营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曾经鞭子下的羊群是什么滋味!”
他们口中吹着流利的哨音,软鞭在手中旋转,时而落在马下人的背上或脚下,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带你离开项城,原本就是我的罪孽。”秦姝淡淡道:“若是遣你去护送百姓,他们未必会落得这个下场。”
她将自己胸前的包袱扯下,缓缓抽出背后长刀,寒光乍现,在夜中尤为醒目,“我去赎我的罪孽,至于你,我不强求。”
他忽而伸手扯住她的衣角,目中是少年的悔意与祈求:“我愿为小殿下开路,杀了他们,为死去的百姓报仇。”
秦姝垂眸看着那被牵扯的衣角与少年的手,只觉得十分熟悉,模糊记得当年那个刚被选入地牢的少年,也是用他脏兮兮的小手扯着她,不敢离开她半步。
她那时已经可以熟练用刀了,却在那个本该互相厮杀的环境里,鬼使神差地护了那个懦弱的小小少年一次又一次。
等到那地牢在秦姝的祈求下不必伤及同伴性命时,她身后的少年已经能够抵挡在她身前了。
秦姝倏然苦笑一声,眼底的柔情渐渐浮现,她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声道:“是我教的不好,不怪你。”
随后像是鼓励一般,将自己的手中刀交到他掌中,“倘若战场正面对战,你未必是他敌手,只是此刻已是夜中。”
“尚有一战之力。”
那把刀,他向往已久,却从来不敢碰它,也从没人敢碰它。
那是先帝赐予她的,像是赐予她执掌九层台的象征一般,白羽无数次地想,若有一天主子能将此刀亲自交给他,那该是对他顶顶满意了吧。
是了,他一直都是她最得力的人啊。
白羽的眼中终于重聚厉色,他望着秦姝回身去取他马上箭袋的身影,便已知此战无需留活口,当即面朝十几个部下的方向打出手势,几人无声点头,一阵寒气袭过,将几人的身形吹散得无影无踪。鬼神一般的隐匿,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秦姝放松地骑跨在马上,感受着那风向,取箭搭弓,毫不费力地朝着魏人方向射了一支响箭。
北魏人的战马应声受惊,嘶鸣不断,怒得为首将军喝斥个不停:“什么人!有胆量放冷箭,怎就没胆量现身?难道你们宋人就只剩下这些能耐了吗?”
他们手中的火把疯狂挥舞着,口中不断叫嚣着,不愿在那些被驱赶的宋人面前丢掉半点面子。
“将军!会不会是宋人的哪个将领...”
“不可能!城门早就关上了,他们插翅膀了不成?定是方才哪个装死的窝囊兵,跑到这来装神弄鬼来了!”为首魏人夹紧了马肚,又道:“再说,即便是刘宋的哪个将军,也不是本将军的对手!只要他们敢出现,必将死于我的马下!”
忽而,一阵战马铁蹄声从旁呼啸而过,声音清脆而悠扬,像是夜间的一曲独奏一般,可几人偏偏就是捕捉不着那战马的身影,被抓的百姓更是只得蹲下抱头、不敢动弹。正值慌乱,却听一声尖锐的惨叫——
“有东西...有东西滚落下来了...”
临近的魏国人听得出是身边百姓的尖叫声,他疯狂地从马背跳下来,恐慌涌上心头,动作也顿时没了分寸,一脚蹬在那尖叫之人的身上,骂道:“叫什么!我们几个兄弟骑马骑得好好的,哪有什么东西滚下来!”
“在...在那...”那平民紧闭着双眼,胡乱指着侧方那球状的物体。
“哪有什么...”
魏人回首看去,入眼便是自己兄弟的战马,战马还在无所事事地踱着步,他见此便更加确信是宋人扰乱视听,可嘴边的话还没完,余光便瞧着马背上那人的异样,“叱云兄弟...你的头...”
他脚下顿时一软,踉跄地退后几步,意识到真相的他朝着为首之人喊道:“刁将军!有刺客!他们杀了叱云兄弟!”
为首的刁将军驱马而来,入眼便是地上与马上的惨象,他敛了几分张狂,扬声道:“我敬壮士好武艺,只是你若再不现身,就休怪我手下无情,先送你们宋人下地府去了!”
“地府?”这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脑后,男人的嗤笑声令他脊背生寒,“你见过地府吗?”
刁将军猛地回头,可身后空无一人,他失措地大喊:“谁!你们几个...有没有看到谁在我身后!”
“没有啊将军,我们的火把不够,此处又太过诡异,我们...还是抓紧回营吧!”
“想走?”那道声音活像是恶鬼索命,“那就见识了地府再走吧。”
第106章 请缨
刁将军只觉浑身一凛, 那道男声挟着浓烈的杀气仿佛就在自己脑后,想走已然不及,他凭着肢体的本能, 借力腾空跃起, 伸手拔出腰间弯刀来朝着身后猛地一砍,却砍了个空。
这并不能让刁格安心下来,反而令他更加胆颤,他立在马背上,不等叫嚣从口中吐出,便觉余光处有寒光一闪。来不及回首,背后袭来的剧痛传入脑中,身体也不可控地重重摔下马来——
“什么人!敢背后偷袭本将军...”刁格捂着心口咳嗽, 死死盯着那立在自己马背上凝视着自己的劲装男子。嘴上气势不肯输, 心中却暗暗震惊, 自己身披重甲,若非刀中名器,恐怕都无法在甲胄上划出明显的划痕。但以自己目前背上的伤势, 那人不仅用刀砍断了重甲, 还在他身上留下不浅的伤痕。
什么人的刀, 连他大魏最精良的铁甲都能破...
“替那些亡魂,向你讨命的人。”
在魏军手中火把的照耀下, 刁格终于看清那立在马背上男人的脸,消瘦冷峻, 一如他印象中那般讨厌的汉人面孔。若说有哪点与他想象的不同——唯那双眼。
没有傲视,没有睥睨。
仔细瞧瞧, 那眼中神情似乎更像是...
悲悯?
刁格骤然暴起,不顾伤势也要从地上爬起来骂道:“无姓小人, 你装出那副圣人模样给谁看,自己还不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白羽的神色淡淡,无视那些步步逼近的魏军将士们,回应道:“我再怎么杀人如麻,也知两军相斗,不斩无辜百姓。”
刁格的身躯摇摇晃晃,冷笑着:“你们汉人的伪善,可真够令人恶心。勇士们,此人只是大宋长公主身边的一条狗,故弄玄虚,实则不足为惧。杀了他,回去向陛下领功!”
魏军将士们闻言左右顾看一番,有那么一瞬陷入死寂。
“怎么,你们这就怕了?”刁格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回首叫道:“他不过是一介狂妄之辈,以为射几只冷箭,捅几个刀子就能害得我们仓皇回营?别忘了,我们可是一队人马,他仅有一人罢了!”
军令既下,即便是再惧怕白羽的身手,魏军也不得不夹紧马腹,扬起刀来一涌上前。
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目光紧紧锁在白羽身上,他的死活,成了场上局势是否扭转的关键。
在这个鲜少有人在意的黑夜里,必须有一方流干血液。
白羽望着前方挥舞着刀剑朝自己奔来的魏军将士们,眼中生不出半点慌乱,手中长刀的刀锋一转,刀背借着魏人靠近的火把亮光,像一面镜子般映上他们每个人的脸。
还有他们身后,那腾跃而起的黑衣台间。
常理讲,军队巡逻时的队形都有着严格的方位控制,为的就是防止身后有人突袭。可惜,朝白羽扑来的魏人们刚刚死了同伴,本就对白羽畏惧至极,此番又被迫向白羽进攻,便更加无暇顾及身后,而那些一路无声靠近的台间们,即可找到绝佳的刺杀方位,一举飞身,直朝他们喉中命门。
那些魏军将士们甚至还不及低呼,便纷纷血溅当场,等到刁格大感不妙而回首望去时,刚好被一魏人的血溅了满脸。
眼前也被红色遮挡住,刁格深知自己此刻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脑子转得飞快,朝白羽叫道:“你不就是想救你们宋人百姓吗...我把他们还给你,你不仅可以把宋人带走,也可以把你们杀了的魏人带走...这样总行了吧!这足够你回去讨个赏了!”
白羽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步子从容不迫,“杀了你,我一样可以带他们回家。”
刁格不可置信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家是魏国数一数二的贵族,我父亲是陛下最得力的重臣!杀了我,我朝陛下不会善罢甘休,你家长公主那左右逢源的性子更不会饶了你!”
白羽道:“我会杀了你,再嫁祸到你们叔孙大将军身上。”
“给他们之间的内斗,再添上一把火。”
刁格疯魔了一般:“我杀了你!白羽,我要杀了你!”
立在黑夜中的台间及时上前来扣住他,受了伤的刁格很轻易就被反剪了双手,就那样被束缚在白羽面前,毫无翻身的可能。
白羽好性儿地伸出手来,将他的头扳向一旁的宋人百姓,使他不得不瞧见——方才死在自己刀下的宋人老妇身边,一个头发蓬乱的孩童伏在那里低低地哭泣,孩童甚至不敢去碰老妇的躯体,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在这讨不回公道的乱世,幼小的孩子失去唯一至亲,也唯能得一句叹息。
刁格低低地笑出声来:“白羽将军,你让我看这些,难道是指望我心中生出愧疚吗?”
“不。”白羽道,“拿那些百姓不当做人的人,谁会指望你什么?我只是想让那些亡魂看清你的脸,等你下了地府,自有人折磨你生生世世。”
“几个贱民...能折磨我什么?”
“等着你的人不仅有无辜枉死的百姓,还有我宋军的将士们。”白羽的目光缓缓落到那些因受了魏人鞭子痛得发抖的百姓身上,“未来还会有我。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践踏了人命去。”
话音落,白羽再也不愿听到刁格的任何说辞,手中刀一动,了结了他的命。
鲜血四溅,白羽却不像往常那般理会身上的污渍,他抬起头打算整顿百姓退回城中,却迎面看见熟悉的身影。
“殿下,我以为你先行一步往京城去了。”
女子未答,只松开缰绳,步行至那老妇身旁的孩童身边,蹲下身来,拂去孩童那遮了满脸的额发。
“小妹不怕了,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孩童怔了怔,在秦姝以为可以将这年幼的孩子安抚好时,孩童却倏尔猛地摇头,小小的手指着卧在地上的老人,泪水决堤,“我的阿奶死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秦姝望着怀中的孩童良久,近在咫尺的哭号几乎就要将她拉进儿时的深渊里。是了,曾几何时她也是站在这片土地上,眼睁睁看着城内生灵被屠杀,看着阿爹与听白的阿爹头也不回地去了战场,看着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豁出命来也要将自己和阿白送出城,母亲叫她尽管往前跑,叫她活下去...
是那场战乱,让整个项城的孩子都失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