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看着秦姝迟迟不再言语,便知是往事历历在目的缘由。他不敢耽搁,将孩童从秦姝身前抱过来,劝慰道:“这里的事儿应是很快传回城内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处理,主子无需忧心,你我再度启程即可。”
“不必。”随着阿姝的声音,后方的城门“吱呀”一声开启,宋军将士们持着无数火把奔至而来,一时间灯火如昼,终于照亮了这片黑夜。
女子的瞳仁在火光下清澈明净,再无半点迷茫的雾色,她牵起马缰径直朝城内走去,不忘吩咐着白羽:“处理好这里的事,就归队罢。今夜的廷议照旧,别叫大家等你太久。”
阿白,我不想让更多孩童重蹈你我的覆辙了。
——
刁格的死在魏营传开,魏帝大怒并传召叔孙建,看似商讨真凶实则摆了一场鸿门宴,尽管叔孙将军忠言进谏,希望魏帝不要中了宋军的离间之计,可魏帝早已被刁格父亲的密信冲昏了头。事后叔孙建虽成功脱身回了营,却再不敢轻视魏帝另扶重臣的决心,心中隔阂尤甚。
如此,魏帝与叔孙建各握一半魏军,双方足足三日不曾起兵攻城。
敌有漏洞,秦姝自不会放过,只是这针对其君臣离心的用兵之策迟迟有一环定不下人选。
她设想了无数办法,想取消那最危险的位置、最危险的一环,最后都不得而终。
“我去就成了,你还不放心我的身手吗?”谢行周单手撑着沙盘边缘,一脸不羁地朝着面前女子轻笑,即便是请缨去做那形同送死之事,她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丝毫畏惧。
见他说得轻松,秦姝不免有些气,帐中只有她二人,她便不留情面地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我有何不懂?这般纠结的事,无非是带小部队偷袭或是佯攻,总之九死一生罢了。”谢行周稍稍俯身,眼睛不肯错过女子任何的一颦一笑,“你也不必有负担,我军人数数倍少于魏军,若不用些计策,让他们放松警惕,哪有大获全胜的机会。”
见秦姝不理,他又凑近几分,“殿下别忘了,我孤身闯入敌营的事儿干了好些次,最是擅长突袭的。”
男人几乎近在咫尺,连他的发丝都闯入了秦姝的眼帘,她终于抬眼正视其人,“和突袭不同。”
“包括突袭在内,几乎所有的进军方式,都是为了赢。”
“可我眼下要定下的人,要去输,且输的轰轰烈烈,足以将魏军两营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谢行周的目光终于黯然下来,如今的局势,如果输了,是很难在对方手里活下来的。
秦姝继续道:“这个人,是此战的第一步棋。谢行周你要不要试想一下,如果你最先陷入囹圄,你让那些待命的谢家将士们,如何安心地去战?”
谢行周的眉头紧锁,极其残忍的话在口中踌躇,终究还是说道:“在军中过于有影响力的人不可担此任,但名气小
到让对方君将不识得的...也同样不成。”
得到秦姝肯定的目光,他只得说道:“不如就在今夜廷议中商讨罢,不管此事定了谁,我们都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等魏国朝堂上的人出面为他们君臣和解,或是等他们自己回过味儿来,我们的事就做不成了。”
“是啊,要尽快了。”秦姝眼中有些朦胧,她少时随军所学的第一件事,便是慈不掌兵,她明明早就将这四个字学了个透彻,可如今却犹豫了。
即便她再笃定这是可以争取到最大胜利的法子。
“如果我自己去做这枚棋子,是不是活下来的几率大一些。”秦姝恍惚着说道。
“这自然不是。”阿周几乎瞬时反应过来,她的身份只会成为敌军威胁宋军的筹码,虽然侥幸活着的几率更大,但想要打赢此仗就是天方夜谭了。
剩余的话还不等说出口,便瞧帐帘从外面轻轻一掀,那白袍少年步伐轻盈地迈进来,朝秦姝致礼的空档不忘朝自己笑笑:“行周哥,没打扰你们吧。”
秦姝听着他肉麻的称呼直摇头,“你不是最看不惯他了?什么哥哥弟弟的。”
白羽双手一摊:“主子不喜欢我们和和气气一家人吗?这样多亲切呀。”
秦姝白眼翻个不停,谢行周脸上的阴霾却随之而去,轻笑道:“殿下气的肯定是没法看我们的热闹了!她不知道的是,我们白羽小将军长大了,当然知道谁对他是真心相待。”
秦姝的神情虽也不似刚才,但心中挂念之事还未有着落,也无暇与他们闲谈,当即便起身道:“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营去了。”
白羽的目光紧随着她,在对方走出营帐前才出声唤道:“殿下是在忧心什么人选吗?”
“嗯?”
迎着秦姝那有些威压的视线,白羽紧接着说道:“属下愿意去。”
秦姝只想抬手给他一个暴栗,声音含怒道:“你愿意什么?在帐外偷听清楚了吗就敢请缨,真当我是你邻家姐姐,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不成?”
这话说的很重,白羽却弯了弯唇角,少年眼中的温暖流露,“殿下决定的策略,定是能保项城百姓平安,保天下百姓平安的妙计。为将者,所图不过如此。”
“且,殿下刚刚动了亲自前去的念头。身为九层台中人,能替殿下执行任务,是吾等毕生所愿。”
少年伸出两根指头,在阿姝眼前晃了晃,“我不过就这两重身份,此事竟同时满足,我怎能不请缨呢?”
第107章 早早归家
阿姝望着那几步之遥的少年, 眼中有些闪烁。她心中大抵是想逃避,可少年执着又期盼的目光,又令她不得不直视、正视。
“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不行, 那谢老将军、行周哥和青霄大哥便无法胜任了。除了他们, 最能让对方君将感到重视的宋人,就是属下,不是吗?我可是以千人之力抵抗过他们几万大军的先锋将军。”白羽将他的考虑娓娓道来时,眸中纯净得不像话,仿佛这只是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主子,既有能耐,又无太多部将的人,就是我呀。”
他的话像是带有蛊惑的含义, 惹得秦姝听后连连摇首, 恨不得当即夺帘而出。可事实摆在眼前, 那是白羽的考量,但又何尝不算是她的考量。
这样的考量从心头拂过时,秦姝只觉心中痛极了, 亦羞愧极了。
白羽趁两人沉默间又道:“将士们大抵不清楚, 但我却是知晓的, 京城不会再有援兵,更不会再供给军粮了。如果我们再不做个决定出来, 未必不会落得个以战马为食,士气溃散, 被一举歼灭的下场。”
秦姝一阵词穷,她构思不出语言, 更想不出办法。良久她才道了句:“我不该带你出来历练,即便你身上没有军功, 你也可以靠着在台中多守几个年头,平安等到受封的那一天...”这个少年,明明很早之前就立誓要守着九层台一生一世啊。
白羽笑道:“主子教过我,凡事心中要有考量,而非仅仅靠上峰的命令度日。如若主子当时不肯带我来北境,我安顿好台中事务后也会偷偷跟来的。”
他的眼中始终不见半缕言不由衷,“至于九层台,我不怕没人守,那里还有簪月,还有几百个兄弟姐妹们。我此刻,是守护万万百姓的将军,我想完成我的本职,想让流离失所的人们快快归家。”
几年后的秦姝偶然与人念及那日,只谈那透过帐帘依旧温暖的金黄余晖,还有那刚好站在余晖里的那个少年。少年口中一遍一遍说着期望人们早早归家,而她心中也说了数不清的——求你亦归家去。
寒冬的夜晚干燥得不像话。
那晚秦姝等人立于城墙之上,不同于往常惯性的屏气慑息,他们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那能将人鼻腔冻得生疼的空气,此战关乎国家外患是否能得到有效遏制,关乎刘宋王朝十年之内能否安泰。
他们无路可退,只有挥刀向前。
“殿下,白羽将军及第一队人马已就位。”
秦姝素手一抬,声音冷意刺骨:“开城门。”
白羽深谙刺杀要义,从项城城门到魏国西营的这一路上,生生绕开多路魏国巡查的人马,直到西营帐前,才起了声势。
西营大帐内的,是魏帝。
然秦姝身后的将军们,此刻却将目光齐齐聚集于东边大营。
“报——”东营中,大帐内挑灯演习阵法的叔孙大将军闻声抬眸,沉声道:“慌什么。”
外头的将士这才敢应声入内,俯首急切道:“大将军!宋军连夜攻袭了西边王帐,王帐派人来传话,请将军速速支援!”
叔孙建落下手中笔杆,大步踏出帐外,朝西边望去,在那王帐来的传令官眼皮子底下不咸不淡道:“奇了,本将军竟未听到什么厮杀声。”
传令官立于他几步开外,面如铁色:“大将军,这是战事!”
“原来王帐还知道,此刻在打仗啊。”叔孙建冷笑几声,转眼间却敛去笑意,怒斥道:“来此驻扎之后我们根本就没发起过战争,可这是您来的第几回了?回回说是涉及战事,诓我入帐,待我入王帐后又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杂事,他真当我叔孙建是他脚下的奴才不成!”
他挥袍便欲离去,“告诉他,想作威作福,回他的王宫里去,这里是战场!”
传令官眼见势头不对,急忙唤道:“大将军留步!”
见着对方只停步却未回头,传令官只好双膝触地,恳切道:“这次与以往不同了,这次宋朝是真的出兵进犯王帐,陛下被敌人扰了安睡,第一时间便遣末将传召大将军救驾!还望大将军不负皇恩!”
叔孙建发出一声冷哼,满面讥讽:“西营有我魏军半数将士,宋军就算是倾尽所有,也奈何不了陛下的。况且,他们若真敢全军进犯,我东营将士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占领项城,到时宋军——就成那回不了家的孩子了。还有何惧?”
传令官眼睁睁看着叔孙建一步步迈回帐中,不禁有些愠色,站起身来道:“看来将军是摆明了抗旨不尊。既如此,末将即刻回去禀明就是了!告辞。”
他提步便走,哪知叔孙建向旁使了个眼色,左右立即涌上前来将其扣住,传令官顿时无法动弹,当堂喝道:“将军,你怎敢!”
“请他吃壶好酒再回去。”左右得令,将人压了下去。叔孙建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静静思量着。
身后亲信有些不解,西方的厮杀声早已传入
耳中,将军当真坐得住?故而他上前问道:“将军,咱们陛下历练尚浅,虽喜权谋,却不善作战。将军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惹上大事呀!”
叔孙建半眯着眼:“我只是恨他五次三番算计我,不给他吃点苦头,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执掌大权了。可我不知南宋那边什么打算,故而出兵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末了才偏头问向身后:“你深谙宋朝兵法,依你之见呢?”
身后亲信微微欠身道:“依属下愚见,将军可再等半柱香,再引兵支援王帐。”
“哦?”
“而且要将东营兵力带去大半,布好阵型,以人数众多、整军行军无法加快为由,既可令陛下吃了苦头,又能见将军的诚意。”那人道。
叔孙建闻声一顿,随后畅然一笑,“深得我心,那便如此罢。”他脚下踱着步子,绕着那人踱了半圈,颇为欣赏道,“有你在,我何愁握不住大魏兵权。”
“大将军谬赞了。”那人拱手,将头深埋了些许,待到察觉对方已经朝帐内走去,才将唇角稍稍勾起,“属下静待大将军的好消息。”
此刻的西营王帐乱作一团,不同于他们以往受到过的突袭,由白羽领兵作战的队伍有着独有的路数,他们并不指望着杀几个将士将领,只一心往魏帝面前靠拢,即便牺牲多少人成为踏板都在所不惜。
魏帝眼睁睁看着那满脸满身是血的白羽一步步迈过来,自己身前的护卫已经换了几波,有人甚至被白羽一刀生生劈了脑袋,他就那般提着魏军的头颅,不顾身上逐渐增多的伤势,宛如地狱罗刹,只为取自己的性命。
他不禁回想,自己先前也是见过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的,虽作战勇武,身轻如燕,倒也不至于这般发了兽|性。
“来人!来人!召叔孙建,快!”魏帝疯狂喊着。
白羽等宋军虽在逐步地贴近魏帝,却也抵不过几十倍于自己的魏军,他只觉得自己身后的人在渐渐倒下,自己的身体愈加的发凉发抖,可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魏帝身边终于跑来一个跌跌撞撞、满身酒气的传令官,那人勉强汇报道:“陛下!大将军...大将军已经出发了,只是大军列阵需要时间,因此派末将先行回禀。”
魏帝勃然大怒:“列什么阵!这个废物,竟敢连救驾勤王都如此怠慢!”
距他几步之遥的白羽听见“列阵”二字,眼中顿时浮现一抹欣喜,一个闪身躲过面前魏将的袭击,脚下的力气仿佛重新回来了,他竟踩着眼前人的肩膀腾空而起,跃到了魏帝身后。
王帐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白羽手中架在魏帝脖子上的那把刀。
魏帝强忍着浑身战栗,冷声道:“你身后已经没有宋军了。杀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出去?你家长公主还真是忍心,派你来送死,连一丁点活着的机会都不给你。”
白羽的声音轻轻,只在他耳边道:“谁说我想活着逃出去了,只要能拖住你一会,就是好的。”
魏帝拧眉不解,暗中却已瞧见四周架起弓弩的魏军将士,只等他一个眼色,就把他身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羽射成筛子。
可魏帝忽觉手上有些黏腻,垂下眼帘,才看见是白羽肩上的血,正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和指尖上。他更觉讽刺,秦姝一介女流,凭什么有这么多能人异士为她前仆后继,送死也无畏?
“你这般勇武,何至于为她送命?来我大魏,我自赏你侯爵和千金,让你有一片真正的立功之地。”
白羽的刀紧逼着他的脖颈,“就凭你,你也配?我确实是要死了,可你又能多活几刻钟?宋军很快就会踏破你们的东营,烧了你们的粮草,没了辎重与粮草,你们这些魏国人,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魏帝心中大惊,足足愣了半晌才有所反应,他终于不再等待,眼神使向近处待令的将领。霎时,偏僻处射出一支利箭,正中白羽的肺腑。
被射中之人瞬间失了力,轻而易举地被制服于魏军手下。
魏帝却来不及审判这人,几个箭步冲出帐外,一眼便瞧见东方的火光。
“他们...宋军竟真的敢烧我魏军大营!叔孙建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粮草都看不住吗!”
白羽被两人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嘴上却讥讽道:“叔孙建当然要来救你啊,要来救你这——人数多于我几十倍,也要传召将领前来支援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