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此行是公务,因此不仅仅他们几个人,还带着六部的官员和不少护卫,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定都离渤海郡不算远,马车行了两日,又换水路行了一日,第三日的傍晚终于到了。
而这时,身处边境的永平侯也收到了沈翊的回信。
他解开信封,坐在不矮的山坡上看了好几遍,随后沉默着,直至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淹没在山后。
这里不是定都,没有繁华彩灯夜景,只有城墙上来回巡逻的士兵手上提着的油灯,不远处的烽火台静静地沉寂着。
这是两国边境,龙崖山脉,一条蜿蜒的河流从中流淌了千年,倒映着漫天星辰,这是永平侯长大的地方,二十年前,洛河一战,被迫回京,离开了它,如今再回来,只觉得亲切。
只是内忧外患,让背负了家国重任的永平侯迟迟没有办法舒展眉心。
“父亲。”山坡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上来,闻璟手里提着酒囊,“父亲,我给您打了点米酒,西街张大婶家的。”
永平侯将信封收回胸前,抬手接过酒囊,“才发了月俸,你就去买酒了?”
闻璟挠了挠头,在永平侯身侧坐了下来,“我看您去买过一回,长这么大,也没怎么孝敬过您。”
来到边境不久,但闻璟的变化却大,变黑了,也壮实了,面庞褪去青涩稚嫩,转为沉稳坚毅,不像个少年,更像个能担起责任的青年男子。
永平侯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个好孩子,从前是我忽视了你们几个兄弟姊妹。”
府里孩子不少,他不常在家,教育孩子也不仅仅是章氏的责任,他亦没有做好,才会叫几个孩子变成这样。
闻娴在婆家受苦,闻琛背叛了生母,闻琅装病推卸身为嫡子的责任,闻妍一心向着外人,算来算去,他这么多孩子,竟没有一个能担得起责任的。
永平侯看向闻璟,眼里燃起了一些希望,闻家百年,总得有人传承下去。
“父亲心怀大周,定国安邦,哪里能面面俱到,再则我们有夫人照料,也挺好的。”闻璟来到边境,见识到了战场的残酷无情,才知道父亲这些年背负着何其艰巨的重任,哪来时间管家里那点事。
有些人一生都围绕着家长里短,可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而生。
永平侯想到章氏,眼底沉了下去,解开酒囊,仰头喝了一口。
闻璟捡着地上的小石子玩,问道:“父亲,慧祥公主已经到了,住在驿站也有几日了,楚国何时与我们签署议和文书?”
“不急,”永平侯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站了起来,“走吧,去校场,为父看看你今日练功练得如何。”
第076章 惬意
边境的信送到定都时, 章氏第一时间吩咐了管家要将永平侯递回来的信全部送到世贤院,由她转交给老夫人。
虽说永平侯离京之前把侯府一些权力交给了管家,可侯爷近一年没有回𝔀.𝓵京, 管家到底是下人, 还能和章氏这个侯府女主人对着干吗?因此听她的就是了,只是等给永平侯递信时, 管家会如实告知永平侯。
章氏在侯府二十几年,可管家却是几代人都长在闻家, 自然分得清谁才是真的主子。
可怜章氏分不清,她得到信后扫过一眼便叫辛嬷嬷给闻妍递了消息,当日下午,闻妍就回到了侯府。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劲?”章氏瞅见闻妍吓了一跳, 只见闻妍眼底乌青,面色发白,连眼角的细纹都遮掩不住, 足足像老了好几岁。
闻妍气恼地在榻上坐了下来, 一掌拍在榻几上, 震得花瓶都颤了颤, “还不是苔儿那个贱人, 近日害喜,不太吃得下东西, 却非得要吃山珍海味,昨个半夜全吐了出来,折腾了一场, 今早我婆母就把我喊了去, 话中明里暗里说我没照顾好她。”
“贱婢爬上来的就是眼皮子浅,你不必和她置气, 没得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章氏安抚着闻妍。
闻妍哪能消气啊,平日里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如今见着章氏,眼泪顷刻就来了,她用帕子掩着眼角哭诉:“母亲,您都不知道,那个小贱人有多嚣张,连公中分给我的衣裳料子,她都敢明着和我抢,如今我那院子,属她过得最好,连下人都去她那勤。”
“相公去世,我又没个一儿半女,整个魏府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老死魏家,还不如和离呢!”闻妍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她自幼就是侯府嫡女,被章氏捧在掌心,自从出阁,日子是一日过得比一日差,再比比从前不如自己的闻姝,她更是怄得要吐血。
“嘘,说得什么胡话!”章氏往外瞥了眼,见丫鬟都被辛嬷嬷撵出去了,才说:“你不能生育了,再和离,哪里还嫁得到更好的人家。”
魏鹏程没了,闻妍又没子嗣,其实和离再嫁,有侯府做倚靠,也不是不能嫁个差不多的人家,可偏偏不能生育,日子长久了,不能生出孩子,嫁给谁下场都不会太好,还不如将来抱养苔儿的孩子,也是个依靠。
“好妍儿,你再忍忍,那小贱人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再忍几个月,等她生产就好了,”章氏压低了声音道:“卫家那粗鲁的丫头你知道吧,听说就是不能生育了,才叫徐家休了。”
“啊?卫如黛她不是和离吗?她怎么就不能生育了?”闻妍还真不清楚,在魏家消息闭塞,若不是来了侯府,哪里有人和她说这些啊。
章氏嗤笑了声,“和离不过是彼此面子上好听,就是被休了,我听旁人说的,徐夫人亲口说卫如黛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谁要啊,你可千万别傻,说什么和离。”
“她和闻姝狼狈为奸,从前没少护着闻姝,活该!”闻妍有些痛快,她厌恶闻姝,因而也厌恶闻姝的朋友。
章氏感叹:“是啊,你看看和闻姝做朋友的下场,陶家那姑娘不仅仅被南临侯府舍弃,连陶家都不要她了,住在善兰堂,和那么多人挤一块,哪像个姑娘家的样子,这辈子都完了。”
闻妍眼中划过一抹阴狠,“都说人以群分,我看闻姝迟早也要被燕王休弃。”
章氏:“说的有道理,成亲这么久了肚子还没动静,我看燕王也未必有多宠爱她,要不然早也有孕了。”
听到这话闻妍心情好了几分,“最好她一辈子都怀不上!”
两人又嘀咕了半天,每回聚一块,总要念叨闻姝几句,将两人的不幸尽数栽到闻姝身上,好似只要闻姝死了,她们就顺畅了。
和章氏说完,闻妍好受了不少,这才拿着永平侯寄回来的信回了魏家。
她先回屋换了身素净些的衣裳,才带着信去寻婆母承恩公世子夫人,哪怕世子夫人晨起才训诫了她几句,她也不得不在婆母跟前低眉顺眼,以求在魏家安然的待下去。
母亲说得对,她已不能生育,只能牢牢地攀住魏家这棵大树,和离后再嫁不可能嫁得到魏家这样好的门楣,嫁给小门小户的,她才不乐意呢。
世子夫人得了永平侯的书信,肉眼可见得对闻妍亲和了起来,吩咐丫鬟取了两匹上好的料子,单独赏给闻妍,“苔儿如今有孕,身子金贵,你是个好孩子,你莫和她置气,我这还有两匹皇后娘娘赏的料子,给你裁衣正好。”
闻妍恭敬地道谢:“谢母亲,儿媳一定谨记母亲的嘱咐,苔儿孕育夫君的子嗣辛苦了,儿媳不敢怠慢。”
世子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叫闻妍退下。
闻妍志得意满地从婆母院子里出来,回眸扫了眼那两匹料子,都是上好的贡品蜀锦,宫里头才有的,不愧是皇后娘娘赏下的,和被苔儿抢走的料子可没法比。
果然她想得没错,只要她把边境的消息告诉婆母,魏家就会厚待她,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能换来婆母对她的看重,也值了。
闻妍心满意足回屋,在长廊上遇到了魏鹏锦,她本想当作没看见,可想到魏鹏锦近日不知怎么得了国公爷的看重,又扬起了笑脸,主动打招呼,“九弟这是去哪?”
魏鹏程一死,魏鹏锦就得了承恩公的欢心,常带在身边教导,顶替了魏鹏程的位置,闻妍心里是怨恨的,可她知道如今自己地位尴尬,不得不巴结着。
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没看出魏鹏锦还有这份本事,从前谁把魏鹏锦放在眼里,连她也没把他当魏家的主子看待。
魏鹏锦脚步微顿,往闻妍身后看了眼,不答反问:“五嫂这是去了给大伯母请安?”
闻妍颔首,“正是,九弟可是要去祖父那?”
魏鹏锦没说话,只是望着闻妍笑了笑,那笑容,说不上来的古怪。
魏鹏锦比闻妍高些,闻妍总觉得他那眼神好似居高临下,犹如在看唱戏的小丑,让她浑身不适。
闻妍面上的笑容僵住,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她不便和魏鹏锦起冲突,哪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却也不能怎么样,只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九弟忙吧。”
闻妍走出几步,背对着魏鹏锦了,才拧起了眉心,不满地轻撇了撇嘴角,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庶子,从前被慧祥打成死狗都无人替他说话,如今得了国公爷喜欢,倒是插上鸡毛当凤凰了,连她也不放在眼里。
要是魏鹏程还在,闻妍早就训斥魏鹏锦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闻妍只能压下心里这口气,只是加重的脚步暴露了她的情绪。
魏鹏锦侧身瞥了闻妍一眼,勾了勾嘴角,轻吐了一句:“蠢货。”
*
“别急,先把斗篷披上。”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闻姝沈翊住的院子就亮起了烛火,没一会,两人就穿戴整齐,沈翊觉得闻姝穿得有些单薄,又拿了件斗篷给她穿上。
“要不要戴帷帽?”虽然还早,可闻姝却格外精神,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掉入海里的星星。
“不戴,就咱们两个。”沈翊细心把闻姝的斗篷系好,给她盖好斗篷上的兜帽,“海边风大,别着凉了。”
兜帽很大,把闻姝的脑袋盖住,半垂下来,甚至要遮住她的眼,她往后仰了仰头,露出眼睛,“好了。”
“走吧。”沈翊牵住她的手,拉开门出去,天还没亮,整座宅院陷在沉寂中。
他们昨晚到了渤海郡,住在海边的一套三进院子里,闻姝和沈翊住,绮云和如黛一屋,其余人各自散开住下,舟车劳顿,都早早歇下,怕是要起得晚些。
而两人起得这样早,是因为沈翊说要带闻姝去看海上的日出,闻姝哪还有睡意啊。
他们轻手轻脚从后角门出了宅子,谁也没惊动,谁也没带,就连月露和凌盛也没喊上,真正的只有他们两人。
闻姝的手被男人紧紧地牵着,她仰头看了眼天边,已显现些鱼肚白,吹来的风中有咸腥的味道,是大海的气味。
昨日他们到时太晚了,只略在海边走了走,天色又暗,根本看不清,如今闻姝可算是看清了渤海郡的样貌。
两人沿着街道出海,已经有不少商铺点起了烛火,还有老妪挑着满担子的菜赶去市集售卖,包子铺已经开张,高高的蒸笼里冒着氤氲的雾气,升腾而起,满满的烟火气。
“想吃包子?应当还没熟,回来再买。”沈翊抬手理了下她的兜帽。
闻姝弯了弯唇,“还不饿,只是看着觉得很新奇,还这样早就蒸了这么多包子。”
“卖朝食就是这样,很多凌晨就得爬起来忙碌。”无论是种田还是做点小手艺经商,底层的百姓都只能赚个养家糊口的钱。
“真辛苦,要是渤海郡发展起来,往后有更多的商人来往,他的包子一定会卖得更好。”老百姓一生忙忙碌碌,不就是为了挣几两碎银子。
沈翊笑了笑,“会的。”
两人脚程不慢,到海边时天色全亮了,正好赶上东边海的尽头绽放了一缕金光,耀眼夺目的金色,染红了天边的云和水,波光粼粼,水天一色。
伴随着海浪拍打着巨石发出的声响,朝阳缓缓从海里升起,金色的太阳像一个圆滚滚的灯笼,也像是流油的咸鸭蛋,金红色的蛋黄流入了海里,海面流光溢彩,朝阳打在两人身上,带来微微的暖意。
闻姝看得目不转睛,她只觉得这副场景像是在梦里。
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定都的人来说,突然站在海边看日出,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看见这一幕。
而她何其有幸。
“别一直盯着,会看花眼。”沈翊伸手压下她的兜帽略盖住了她的眼。
闻姝却不肯,笑着说:“看花眼也好,一辈子难得见几次这样壮丽的景象。”
沈翊紧了紧掌心握着的小手,“你才多大,一辈子还长,你以后想看,随时带你来看,这里离泰山不远,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泰山再看一次日出。”
“泰山?”闻姝讶然,“泰山不能随便去吧。”
泰山自古以来象征着权力的巅峰,有着“泰山封禅”的说法,敢于登泰山的帝王,都是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有突出贡献,有极大功德的,登过泰山的帝王备受天下百姓尊崇,顺安帝都没登过泰山,自从楚国分裂大周之后,大周就再无帝王登过泰山。
沈翊点头,“现在去的话只能悄悄地去,不能大张旗鼓,否则瑞王一定会在朝上参我一笔。”
连顺安帝都没有去过泰山,他一个皇子却声势浩大的去登泰山,这不是对帝位有觊觎之心吗?
“那就算了,等将来名正言顺的时候再去吧。”闻姝也不想给瑞王留下把柄。
沈翊听着这话不由地笑了起来。
闻姝不明所以地看他,“你笑什么?”
“姝儿对我就如此有自信?连先帝都没能登上泰山,皇上也不敢去。”可闻姝的语气却好似沈翊一定会有名正言顺的那一日。
闻姝挑了挑秀眉,反问道:“四哥对自己没自信?”
沈翊薄唇微弯,爱极了她这副表情,低头亲了下闻姝的唇角,“有你在身侧,就有,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同登泰山。”
“我也相信四哥可以,”闻姝纤长的羽睫眨了眨,“我都被你纵得胆大包天了。”
从前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闻姝,如今却敢提“泰山封禅”,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这不正代表着,她这棵平原上的树被沈翊养护得越来越粗壮健硕,见识越来越多,胆子才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