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多会,便瞧见了兰苑的院门,可就在那一刻,她心头重重的一跳,胸腔‘扑通扑通’,她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娘亲。
要是她为娘亲守孝,却破了戒,恐怕要恶心的将吃下去的肉食吐出来。
闻姝从小就没了娘亲,被兄弟姊妹欺压,如今四哥也没了娘亲,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兰苑近在眼前,闻姝却倏然转身大步朝北苑跑去,风掠过耳畔,吹乱了发丝。
算了,同病相怜也好,多管闲事也罢,帮他一次吧。
闻姝在寒风中跑起来,心如擂鼓,刚才摔着的膝盖隐隐泛着疼,她一步都没停,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里无人扫雪,闻姝艰难的踩在雪地里,几次踉跄,身后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天色昏暗,乌云压顶,瞧着又要下雪了。
北苑荒芜多年,门前积雪踩下去咯吱作响,看着雪地上凌乱的几排脚印,闻姝猜测小厮应当走了。
破败的院门半掩着,闻姝轻轻一推,发出“吱呀”声,一眼就瞧见身着黑衣的少年右臂上绑着一圈白色的孝布,他站在亭子里,正好打开食盒。
闻姝气喘吁吁,喊道:“别吃!”
第002章 四哥
北苑荒废多年,虽打扫得还算干净,可到底是破败了,空气中飘着木屑腐败的气息,和风雪的冷冽混在一处,墙角无人打理的紫竹林野蛮生长,比善习堂的更加茂盛,不过此刻也被雪层欺压着。
四哥看着穿的比闻姝还要单薄些,黑色的圆领素袍,裹着少年削瘦的身形,听见动静转头看了过来,一双黑眸锐利沉静,像是雪粒子打在手背上的冷然。
闻姝一对上他的眼,便有些怕,抵在门上的手指蜷了蜷,不过来都来了,她喘匀了气,慢慢地走了进去。
走近些,闻姝看愣了,四哥长的真好看,少年身形高挑,肤色白皙,墨发束起,双眉入鬓,鼻梁高挺,她才启蒙不久,不知书里是如何形容长的好看的人,只在仲秋府宴中,听得旁人赞三哥生得俊俏,面如冠玉,可她觉得这个词赞四哥更为恰当。
四哥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如果四哥的眼神不那么骇人的话。
“见过四哥,我是闻姝,姊妹中行七,”闻姝局促的自报家门,怯声解释:“方才我听小厮说食盒里的素菜掺了荤肉。”
不必闻姝说得更多,闻翊自然晓得什么意思,他面不改色的把食盒盖了回去,冷淡的说了句,“多谢。”
闻姝眨了眨眼,少年声音清冷,像他的眼神一样,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和周遭的风雪融为一体。
闻翊说完便坐回石凳上,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书册翻阅,并不打算招待闻姝,似乎也没多感谢她的意思。
闻姝抿了抿唇角,她倒不怨怪,百八年才能听人对她说一个“谢”字,原也不是大事。
闻姝目的达成,本该告辞,可她看见四哥手上和桌上摆着的书册,心中微动,四哥瞧着是个学识渊博的。
“咕噜……咕咕……”闻姝的肚子忽地叫嚷了起来,羞得她顿时脸颊飞红,整个人烧着了一般,罚站一个上午,方才又费力跑过来,她早就饿极了。
院子里安静,肚子的叫声格外明显,闻姝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窘迫的恨不得钻进雪堆里,捂着肚子想快些离开。
闻翊抬眸瞧了她一眼,见她穿着弄脏了的旧衣裳,手上还有伤,羞窘时脸颊红润,水雾似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比方才苍白的脸色可爱两分。
好歹是侯府的小姐,看着却像是个卖身为奴的丫鬟,不必多想就知道是个不受宠的,自身难保还来给他通风报信。
“你吃了吧。”闻翊蓦地出声。
“啊?”闻姝脚步一顿,难以置信的回头望着他,疑惑的问:“四哥,你说……”
闻翊推了推食盒,语气淡淡,“给你吃。”
四哥竟请她用饭?两人不熟,闻姝现在又着实狼狈,本该婉拒,但她的视线落在某处,实在迈不动脚,便小声的道谢。
闻姝寻了水,受伤的手浸入冰凉的水中,又冷又疼,她也不好耽搁,匆匆洗干净手回到亭子里。
食盒里装着清蒸豆腐,菘菜丸子,瓠叶羹,还有一碟银丝花卷,不错的素斋,可偏偏白嫩的豆腐肚里头,菘菜丸子里都塞着肉,瓠叶羹闻着也有荤腥,怕是把肉剁成肉沫搅进去了,也难为厨子想的周到,独有那碟银丝花卷看着没动手脚。
“四哥,你吃这个。”闻姝把银丝花卷往闻翊那边推,总不能饿着。
闻翊没开口,视线也没从书册中收回来,格外冷漠。
闻姝便不多言,埋头拘谨的吃了起来,若不是因为四哥在孝期,这顿饭倒是色香味俱全,闻姝许久不曾吃这般美味了,她也不亏,填饱了肚子。
亭子四面透风,闻姝吃着温热的瓠叶羹也不觉得冷了,天空又飘起了雪,还越下越大,冰粒子打在瓦檐上发出微弱的“叮当”声,像一曲冬日歌谣。
亭中只有闻姝小声咀嚼和四哥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响,她悄悄地瞄了眼,桌上放着好几本书,她不识字,不知是什么书,有本摊开的册子上是新鲜的墨迹,像是一首诗,字写的比章夫子的还要好看,闻姝心生羡慕,何时她的字也能写的这般漂亮呢?
四哥人长的好看,字写的也好看,就知道从前过的日子相当优渥,可惜了,没了娘亲,进侯府后的日子怕是难捱,像今日这样的,还只是小事罢了。
吃完饭,闻姝轻手轻脚地把碗碟收回食盒,想了想,那碟银丝花卷她不曾动,把食盒放在石桌下,又从书袋中抽出条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桌面,生怕油渍弄脏了四哥的书册。
闻翊原以为她吃完就该离开,可她竟又坐了下来,闻翊目光略沉,但懒得开口,便当她不存在,又翻过一页书。
闻姝吃饱了,身上也热起来,嘴唇粉润了不少,微微蠕动着,想张口,又不好意思打破院中的寂静,怕吵嚷了看书的四哥,惹他嫌。
四哥看书真快,这么一会儿功夫,手上那本书已经看了一大半。
“扑通——”院墙边忽得传来动静,闻姝抬头一看,风雪交加,紫竹枝丫上的积雪不堪重负,一整块砸到了地上,竹叶发出“沙沙”声,好似抖动了下身躯,随后没了积雪欺压的紫竹重新昂扬起头颅,挺起了笔直的枝干,成为这灰白天地间最亮眼的一抹翠绿。
闻姝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回头望着四哥,脑子转了转,指着书册问:“四哥,这是你写的吗?”
闻翊这才分了一些心神出来,看了眼那上头的新诗,冷淡的应了声,“嗯。”
闻姝弯唇轻笑,夸赞道:“四哥真厉害,字写的真好看!”
小姑娘笑起来眼睫弯弯,月牙似的,颊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只是太瘦了,若是多长些肉,便会更加惹人喜爱,闻翊心下忽然蹦出来这么一个念头,面上却不显。
闻翊不接话,院中又安静下来,闻姝鼓了鼓雪腮,有些气馁,四哥可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那种冷淡又不让闻姝讨厌,她见过太多对她冷漠的人,知道四哥的冷漠并不是针对她,可能只是性子使然,况且接触下来,她觉得四哥不是坏人,起码比别的兄弟姊妹都要让她觉得舒心。
两人初次接触,闻姝也不想让四哥烦,便打算回去了,看了眼不断的风雪,她思忖片刻,犹豫着问:“四哥,我便不打扰你看书了,可以借我一把伞吗?”
闻翊蹙了蹙眉,这是他有些不耐烦的前奏,可抬眸瞧见飘飞的鹅毛大雪,他神色淡了些,放下书册起身回了屋内。
闻姝站了起来,看着四哥挺拔的背影,心想四哥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闻翊很快从屋内拿了把石青色的油纸伞出来,递给了闻姝。
“多谢四哥,我明日来还。”闻姝笑盈盈的道谢,垂眸接伞时无意间瞧见四哥左手袖口往上跑了些,露出了手腕内侧狰狞的伤疤,让她眉心一跳。
很快,闻翊的手收回,衣袖下落,将那疤痕遮得严严实实。
闻姝移开目光,又道了声谢,撑开伞走下台阶,风雪扑面而来,她拢紧了领口,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影很快淹没在大雪中。
她身后的闻翊再度抬起左手,手腕似乎仍旧在被无声灼烧,漆黑的眸子盯着丑陋的疤痕,翻涌起难言的戾气,那场大火从未湮灭。
风雪肆虐,雪屑飘进亭子里,落在摊开的书册上,晕染了墨迹。
闻翊拿起书册拍了拍,将其合拢,再度坐了下来,冷风拂过,他鼻尖微动,似乎嗅到了幽幽的兰花香,但只有片刻,寒风中便只剩下冷意,刚才好似他的错觉。
***
“姑娘,你去哪了呀?奴婢找了你半天。”
闻姝在兰苑外遇到她的婢女月露,月露比她还小一岁,扎着双丫髻,瘦弱的身子举着一把厚重的油布伞,急的像是要哭了,如今府里也只有月露和兰嬷嬷会在意她。
闻姝说:“没事,去赏了会雪,回去吧。”
两人先后进了院子,比起北苑,兰苑更加精致一些,听说从前娘亲很得父亲的宠爱,特意为她修建了这座兰苑,雕梁画栋,种了满园名贵兰花,只因她喜兰。
父亲还允娘亲不必向侯夫人日日请安,宠爱过盛,以致于侯夫人十分厌恶娘亲。
可娘亲去后,闻姝却并未感受到多少父亲的关怀,他甚至从未踏足兰苑,让闻姝不由得怀疑传言的真实性,不过侯夫人厌恶她倒是真的,每次去请安都见不着好脸色。
进了檐下,收起伞,月露才瞧见闻姝弄脏的衣裳和掌心的伤口,惊呼道:“姑娘,你受伤了,兰嬷嬷,姑娘伤着了!”
一位身形佝偻、双鬓染白的妇人从屋内出来,握住闻姝的手腕,“姑娘又被欺负了?”
“无碍,”闻姝笑着摇了摇头,“路滑,我自个不小心摔了一跤。”
告诉她们也不能怎么样,倒徒增伤感。
兰嬷嬷右脸有一大块被火烧燎过的疤痕,贯穿半张脸,乍一看有些骇人,曾经还因吓哭了大姐姐被侯夫人罚了板子,此后兰嬷嬷便不再轻易外出。
可闻姝知道,有些人的心比兰嬷嬷脸上的疤痕更加恐怖。
兰嬷嬷拉着闻姝进屋,去找药箱。
比起屋外的精致华丽,屋内就要冷清空荡许多,从前这里也有不少名贵的东西,都是娘亲在时父亲置办的,母亲去世后,见闻姝不得宠,旁人便来“借用”,自然是有借无还。
此外逢年过节的打点,闻姝有个头疼脑热,像炭火烛火这些时常不够用,只能自个掏腰包去买,闻姝她们的月例又常被克扣,没钱买就只能卖兰苑的物什换钱,这些年下来,兰苑快要家徒四壁了。
兰嬷嬷给闻姝的掌心上了药,又拿出一粒黑色绿豆大小的药丸递过来,“姑娘,把药吃了。”
兰嬷嬷的嗓音嘶哑粗嘎,像是喉咙里含着粗粝的石子摩擦发出的声音,在稍显昏暗的屋内衬得她脸上的疤痕愈发瘆人,闻姝回想起四哥手腕上的疤痕,和兰嬷嬷脸上的有些像,难道也是烧伤吗?
闻姝接过药丸和水吞服,她不知这是什么药,每次她受伤,尤其是见了血,嬷嬷都会让她吃一颗,兴许是为了让她好的更快些吧。
月露站在门口,遮挡了屋内的光线,“姑娘,午饭要凉了,我现在端上来吗?”
闻姝喝了口水,压下药丸的苦涩,“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月露,把我的伞放在偏房晾干,别弄脏了。”
“诶!”月露答应着去了,她虽年纪小,做事却麻利勤快也听话。
兰嬷嬷看了眼那把伞问道:“姑娘在哪吃过了?”
闻姝也没瞒着,说:“我在四哥那吃了,嬷嬷,四哥很好,伞也是他借给我的。”
兰嬷嬷瞧见闻姝脸上的愉悦之色,这倒是十分难得,侯府别的公子姑娘都不和闻姝玩,她一直独来独往,没有玩伴,到底是年纪小,有人愿意和她玩,自然高兴,便没多说什么。
闻姝去内室换了身干净衣裳,兰嬷嬷拿上她的脏衣裳去浆洗。
屋子里烧着的炭虽不如银丝炭名贵,还有些呛人的烟屑气味,但到底要比外边暖和许多,闻姝坐在书案前,从书袋中取出一本《三字经》,小心地把卷起的页脚压平,拿出纸笔。
月露从外边进来,“姑娘,抱着汤婆子暖暖,手别发冻疮了。”
闻姝点点头,把汤婆子拢到怀里。
月露又放下一个碟子,里面装着几个黄澄澄的东西,“姑娘,这是大厨房给的蜜桔。”
“刘管事这次竟想得到我?”闻姝拿起一个掂量,柑橘的清香漂浮着,蜜桔在冬日里的定都可是稀罕物,这是南丰桔,亦是贡桔,只生长在南方,尤以楚国境内居多,从前大周与楚国交战时,连宫里头也少见,也就是近些年两国休战,互市商贸来往多些,官宦人家也能买着,不过闻姝是极难吃上的。
月露撇了撇嘴,“我瞧见五姑娘房里的丫鬟装了满满一兜子,听说今年楚国雨水好,蜜桔丰收,咱们府里分到几大筐,忒小气,只给了姑娘四个。”
五姑娘不就是有个受宠的姨娘嘛,这话月露不敢说。
闻姝了然,侯府有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她,能想起她来就算不错了,闻姝递了一个给月露,“你拿去吃吧,再给嬷嬷一个。”
月露从未吃过蜜桔,捧着黄澄澄金子一般的蜜桔,眉飞色舞,“谢谢姑娘!”
月露出去了,闻姝看着剩下的两个蜜桔,再看看书册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她滚了滚咽喉,将蜜桔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