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是人世间最大的无奈,总怕未来某一天失去,不如怜取当下。
闻姝便极尽所能,尽量满足兰嬷嬷所求,山珍海味捧到兰嬷嬷跟前,带着兰嬷嬷外出见见新奇事。
其实兰嬷嬷活了大半辈子,已不在意这些,只不过是想让闻姝宽心罢了。
转眼就到了中元节。
中元节是祭祀祖先的大日子,闻姝依言做了荷花酥供奉到沈翊母亲牌位前,又回永平侯府给娘亲上了香。
说起来,她和沈翊也当真是可怜,两个人都凑不出一对父母,仲秋过年这样团圆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清明中元忙碌。
中元节次日,徐音尘终于回到定都,连家都没回,就来了燕王府,和沈翊在书房交谈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闻姝本想留他在王府用晚膳,可徐音尘说:“多谢王妃款待,只是臣许久不见如黛,心里惦记着,归心似箭。”
瞧见两人感情这样好,闻姝只有高兴的,“好,那我便不留你了,快些回去吧。”
徐音尘离去,闻姝担忧地仰头看着沈翊,“明日可有把握?”
沈翊牵着她的手去用晚膳,“不必忧心,已万事俱备。”
“好,等你的好消息。”闻姝不忧心是不可能的,朝堂争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沈翊若没一击即中,很可能被魏家颠倒黑白,毕竟魏家也没少做这样的事。
魏家在大周只手遮天,有时连皇帝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翌日,闻姝起得很早,给沈翊整理好朝服,送他到门口。
今日之后,就和瑞王正式拉开了夺嫡之争。
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闻姝昨晚没睡好,但现下也睡不着,她用过早膳就在看近日府里囤粮的账簿,罗管家在城外辟出一个庄子作米仓,已经买了不少粮食,施粥也用了不少,城外难民已多到无处下脚了,也不知为何京兆尹不管,这么多的难民,总不可能不知道。
月露端了杯花茶进来,说道:“王妃,周夫人求见。”
“哪个周夫人?”闻姝合上账簿。
月露说:“周羡青周大人的母亲。”
竟是周羡青的母亲,闻姝还是年初王府设宴时见过,她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能待客,才道:“请到花厅,不可怠慢。”
周羡青的父亲在官场上建树不多,到如今也才是七品的御史台主簿,可以说在定都是毫不起眼的小官,但周家待沈翊有葬母之恩,因而王府设宴也请了周家。
闻姝到花厅时,周夫人忙拘谨的起身行礼,闻姝笑着扶起她:“周夫人不必多礼,快坐。”
周大人官职低微,周夫人也不像定都贵妇,只作寻常妇人打扮,穿着的青色褙子半新不旧,看着比同龄人苍老不少,发髻上只别着一支银簪。
“娘娘,今日老妇冒昧打扰了。”周夫人看着王府处处气派,有些忐忑,她本不想上门,也是犹豫了许久才来。
闻姝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递到周夫人手边,温柔笑道:“夫人不必拘谨,从前周家待王爷有大恩,如今小周大人又在王爷麾下做事,咱们合该常来常往。”
“劳娘娘玉手。”周夫人见闻姝这般温和,悄悄地松了口气,接过茶盏。
闻姝见她喝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问:“夫人到访,可是家中有了难事?”
周夫人放下茶盏,说:“也不算难事,是老妇那不听话的儿子。”
“小周大人青年俊杰,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能有什么事劳夫人忧心?”闻姝也好奇了,周大人没纳妾,周夫人只生了周羡青这么一个儿子,这样和睦的家族,应当无需发愁才是。
周夫人犹豫了片刻,说:“也不怕王妃笑话,他老大不小了,老妇想着给他寻摸一门亲事,可他如何也不肯,老妇发愁,知道他最听王爷的话,想请王爷帮忙说说他。”
闻姝了然,原来是为着周羡青的婚事,说起来,周羡青比沈翊还年长一岁,早该成亲了。
周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周夫人想必也盼着抱孙儿,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闻姝问:“小周大人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就是这难办呢,他说有心仪的女子,我说上门提亲,可他却不肯告诉家中那心仪的女子是谁。”周夫人去年就想给周羡青寻摸亲事了,虽说周家门楣不高,可周羡青高中探花,还是有不少好亲事递了想结亲的意思,但周羡青一个都不要。
周羡青竟有心仪的女子?闻姝可从未听说过,既然有心仪的女子,为何又不愿上门提亲呢?
周夫人开了口,后边也就不拘束了,“也不晓得王爷可知他心仪谁家姑娘,不管是谁,只要他乐意,那姑娘乐意,我们是绝不会阻拦的。”
闻姝说:“我倒不曾听说,周夫人莫急,待王爷回来我向王爷打听打听,如今小周大人前途似锦,兴许他是想等再往上升一升,风风光光迎娶那姑娘。”
周家门楣不高,难道周羡青是心仪哪家高门贵女?怕自己高攀不上,这才不好意思张口。
“理是这个理,可他也不小了,老妇看着别人家的的孙儿,心里也想得紧。”周羡青是周家独苗,自然盼着他早日开枝散叶。
“夫人说的是,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闻姝笑着,把点心往周夫人那递了递,“夫人尝尝这酸枣糕,吃着很是开胃。”
周夫人尝了一块,赞不绝口,“是了,夏日吃很合适。”
她喝了口茶,视线忽得瞥到闻姝腕间,目光顿了顿,“王妃这镯子……”
“怎么了?”闻姝抬起手,露出皓腕间悬着的玉镯。
周夫人凑近了瞧,才道:“没错,果真是曲夫人生前戴着的镯子,王妃与王爷感情当真是好!”
闻姝看着玉镯愣住,手指抚摸着玉镯上荷花的纹路问,“夫人是说,这是王爷母亲生前戴过的镯子吗?”
“是啊,”周夫人点头,“曲夫人日日戴在腕子上,不会认错,这是曲夫人母亲传下来的,曲家的传家宝呢,当年那场大火来的突兀,怕是王爷也只剩下曲夫人这镯子一个遗物了。”
沈翊叮嘱过周羡青,不让周家在外人面前提及那场大火,怕给周家惹来祸事,但王妃不算是外人,周夫人也就没瞒着。
这镯子竟是曲家的传家宝,亦是四哥母亲唯一的遗物,可四哥却没提过分毫,闻姝心里头如压了块巨石,沉重地喘不过气来,四哥待她,远比她想的要好得多,这样贵重的物品,轻易送了她。
直到送走了周夫人,闻姝坐下来,还是捧着镯子发呆,后知后觉,四哥的情意,怕是并非他口头说的那般轻松。
不知怎的,她此刻特别想见四哥,往屋外瞅了好几眼。
但沈翊此刻正在朝堂上,自然不会出现。
今日是大朝会,凡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得到场,朝堂上百官肃穆,殿内冰鉴陈列,在暑热难耐的七月里头,竟还觉得有丝丝寒意。
顺安帝在龙椅上坐了一个上午,有些累了,给康德成使了个眼色,康德成手执拂尘说道:“诸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一般说完这句话,差不多就该退了,可今日,退不了。
“臣,有本启奏!”徐音尘出列,他是户部六品的主事,本没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但他刚跟着户部侍郎从外巡查税粮回京,今日是跟着户部侍郎觐见顺安帝,虽然刚才根本轮不着他开口,现下陡然出声,吸引了一众目光。
瑞王与燕王身为皇子,并列站在御阶下,瞧见开口之人是徐音尘,瑞王瞥了眼燕王,莫名有些不安。
“徐卿有何事?”顺安帝来了兴致,徐音尘是近些年最年轻的状元,顺安帝对其还是颇为看重。
徐音尘跪下,双手呈上奏章,“臣要参与镰州知州魏宗欺压百姓,强征税粮,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此话一出朝野哗然,众朝臣面面相觑,心里替徐音尘捏了口气,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头次上朝,竟敢参魏家之人!
“放肆!”顺安帝还没说什么,瑞王就急不可耐地站了出来训斥徐音尘,“朝堂之上,岂容尔等信口雌黄!”
魏宗可是魏皇后的幼弟,他要称一句小舅舅,怎可能让人诋毁魏宗。
瑞王对着顺安帝道:“父皇,镰州知州上任,连续三年镰州丰收,税粮胜过别的州府数成,为朝堂立下汗马功劳,怎能被人污蔑?”
顺安帝觑了瑞王一眼,“瑞王急什么,把奏章呈上来,徐卿继续说。”
康德成连忙去接过徐音尘手中的奏章,顺安帝一面翻,徐音尘就一面说。
“回皇上,此次臣随同户部甄侍郎巡查税粮,发现镰州税粮比别处多出一截,原本还当镰州丰收,可臣暗访田间,却见土地开裂,百姓满面尘土,镰州今年少雨,干旱已久,早成灾情,可镰州知州却隐瞒不报,并且如同丰年征收税粮,家中收了些许粮食的,尽数被征收,而因田地干旱,粮食所收无几的,竟要百姓用银两替代,农户本就受天灾食不果腹,辛苦半载,结果倒欠官府银两,只能挖野菜啃树皮度日,百姓饿死不知凡几,不得已纷纷逃离镰州。”
这番话掷地有声,引得朝臣议论纷纷,“竟要百姓倒欠官府银两,岂有此理啊!”
“镰州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么方才户部侍郎不报?”
“嘘,别提了,户部侍郎可是魏家的门生。”
瑞王皱着眉头,脸色难看起来,转头去看左相承恩公,其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魏家在大周横行多年,这还是头一遭有官员参魏家嫡系。
这时右相尚弘站了出来,“皇上,大周有律,税粮丰年征三,荒年征一,灾年不征,若镰州当真干旱至此,那臣就要问一问镰州这么多税粮从何而来?”
虽说魏家在大周只手遮天,可朝堂也并非是魏家的一言堂,这些年顺安帝也费了心思,在重重压力下,提拔了一些忠君的臣子,例如右相尚弘。
他出自寒门,先帝时期便中了状元,颇受看重,之后被魏家打压过一段时日,直到被顺安帝提拔,尚弘才一步步青云直上,去岁刚刚升任右相。
大周以左为尊,要说这朝堂上谁敢和左相承恩公对着干,唯有尚弘,他为人刚正,为官清廉,觉得魏家外戚乃是朝中佞臣,从不巴结奉承。
魏家数次想揪尚弘的错处,奈何有顺安帝暗中扶助,这么些年,还是让尚弘一步步登上高处,几乎与承恩公平起平坐。
顺安帝翻看完奏章,面上不动声色,只看着承恩公,“此事,左相怎么看?”
承恩公持笏出列,不显慌乱,“回皇上,臣以为,其中必有误会。”
不过区区六品主事,也想动魏家人,不自量力,承恩公根本没将徐音尘放在眼中。
瑞王也说:“父皇,此等大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户部侍郎才是这次巡查税粮的主事人,怎得他没发觉此事?”
户部侍郎连忙跪下,说道:“回皇上,臣前往镰州,只见百姓安居乐业,沃野千里,可不曾见到徐主事所说的情况。”
“安居乐业,”沈翊忽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安居乐业!”
沈翊拱手,“父皇,儿臣今日也要参一人。”
顺安帝好整以暇地坐直,“燕王要参何人?”
沈翊说:“京兆尹,邱真。”
话一落地,邱真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冤枉啊!臣冤枉!”
沈翊回头,戏谑道:“邱大人,本王还没说缘由,你喊冤是不是喊得太快了些?”
邱真愣住,“臣、臣……”
沈翊转身面向顺安帝继续道:“父皇,近半个月以来,定都城外涌入众多难民,可京兆尹身为定都的父母官,却从未禀告此事,儿臣要参他玩忽职守!”
“哪来的难民?为何朕从未听说过?”顺安帝脸色严肃起来。
沈翊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奉上,“父皇请看,这些都是难民的籍贯。”
康德成又麻利地取来递给顺安帝。
顺安帝翻看几眼,怒得一把将奏章扔下御阶,摔在地上,“全是镰州来的难民,甄合业,这就是你说的安居乐业!”
“皇上,臣……”户部侍郎甄合业大惊,额头冒出了冷汗。
瑞王连忙捡起察看,一见果真全是镰州籍贯,便说:“父皇,许是下边的官员中饱私囊,镰州这么大,知州总不可能处处顾忌到。”
一见情形不对,就推人出去挡枪,这是魏家惯用的招式。
“对,镰州地广,许是干旱之地,臣未到访,臣有疏漏之处,还请皇上恕罪!”甄合业倒是很会顺杆爬,只要他咬死并非全镰州都干旱,那就怪不到他头上,疏漏之罪比之官官相护可轻得多。
“皇上,臣这还有一物,禀呈圣听。”徐音尘从袖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名册,“臣也怕断章取义,因此走访镰州九郡,这是九郡百姓血笔签下的万民书,证实镰州九郡皆有旱情。”
万民书!自古一旦涉及到万民书就不是小事了。
那名册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名字,许多老百姓不会写字,就只摁了一个血指印,皆是百姓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