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小声点!”江殷怕周围的人发现他的身份,于是一把拽住大儿子的胳膊,把他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侧坐下。
前面几桌有人听见后面的动静,不满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也没说什么,江殷连忙抱拳,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待前面的人转过头去,江殷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扶额无奈地转过眼去看着江殴:“殴哥儿,你怎么来了?”
江殴坐姿端正,背脊笔直,抬手淡淡地取了一杯茶轻品,仪态清贵。听见父亲问话,他那双泠泠的雏凤眼眼帘一掀,锐光迸射:“怎么?儿子不能来么?”
“能……能来,能来!”对面六岁的江忱连忙讨好地将一盘核桃推到大哥的面前,“大哥,这是我刚剥的,您吃,您吃。”
也许是因为肖母的缘故,老二江忱比大哥江殴生得更好看,且年纪又小,有时候一时粗心,就会把他认作芙蓉女儿面。
可江忱的模样虽然肖似陆玖,模样却是十足十地继承了父亲江殷,就连华阳长公主都说,江忱简直是继他父亲之后京城的第二个混世魔王。
江殷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的模样像他,脾气性格却是与陆玖一模一样,二儿子像陆玖,性格却跟他没有分别。有时候看着一本正经的“自己”,又看着吊儿郎当的“陆玖”,还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江殴垂眸瞥了眼被江忱推到面前的一盘核桃,想也没想,又默然地推到了最小的妹妹面前:“希音,你吃吧。”
妹妹江希音与两个模样性格极端的哥哥不一样,她综合了父母亲两个的长处,天生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而且头发的颜色肖似出身蛮真的祖母耶律珠音,乃是金发。
希音玉雪可爱,像个粉嘟嘟的奶团子,是全家人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就连总是老成稳重的江殴在她面前,也会忍不住流露疼爱的目光。
捧了一盘小核桃的希音大眼睛弯弯,粉嫩的小嘴唇翘起来,像一只笑眯眯的小兔子,奶呼呼地道:“多谢大哥~”
她说话有些拖音,显得声音更奶了,江殴的眸底忍不住露出一丝淡如清风的微笑:“不谢。”
趁着江殴脸上还有几分和煦,江殷与江忱父子两人拼命互相使眼色,都想让对方先开口跟江殴说话。
江殴何等敏锐,一瞬间就察觉到父亲和弟弟之间暗戳戳的眼神交流,于是一记冷淡的眼神扫过去,似笑非笑道:“父亲和阿忱要说什么?”
被抓个正着的父子俩脸上闪过一丝囧色,双双对视,而后双双干笑一声。
最后还是江殷揽着江殴的肩膀小小声说:“儿子啊,今天的事情,就别告诉你母妃了,爹错了,爹真的错了!爹今天确实不该偷偷溜出来。”
江殴垂眸喝茶,不说话,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样子。
江殷看着江殴这副淡然清冷的模样,俨然就是第二个陆玖!他心里长叹一声,他江殷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前半生被妻子锁死,后半生还要再被儿子锁死,到底他是爹还是江殴是爹啊!!
“大哥,你看爹都这么诚恳的认错了,就别告诉娘了……”江忱也在一旁帮着父亲求情。
江殴却是毫不客气,一记冰冷的眼神淡淡扫过去:“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这下,江忱也只能乖乖闭紧嘴巴,无辜地给江殷投去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
“殴哥儿啊……”江殷还想再打温情牌。
“父亲。”江殴放下茶杯,不咸不淡地打断他的话,转过一双墨玉眸子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您真的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江殷干笑:“……不,不就是偷偷出来玩吗?”以前他也不是没干过……
江殴显然听出了他话之外隐藏的那句话,雏凤眼一抬,眸光冰凌凌地望着他,声音浸透在满堂喝彩当中,轻声沉稳道:“从前您是亲王,出来玩也好逛也好,没人会阻拦您,现在太上皇退位,过几日您就要登基了,难道还能和从前一样吗?礼部的人过来送冕服却找不到您人,都快急哭了,母亲没办法才派我出来寻您,否则您以为,我很闲吗?天天没事就来抓您?”
江殷汗颜:“这个……”
江殴冷淡道:“其二,您自己出来玩,我做儿子也不能教训您。”
江殷苦笑。这能不能的,你不也已经训了吗?
“但是,您不能带着阿忱和希音一块出来胡闹,尤其是希音!”江殴满脸的古板老成,继续说教,“希音才三岁,且还是女儿家,您整天带着她疯跑,数九寒冬若是感染了风寒,您该怎么像母亲交代?”
原本在埋头吃小核桃的江希音抬起头来,两腮装得鼓鼓的,像是一只小松鼠。她天真地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看哥哥:“那希音不感染风寒就可以跟爹出去玩吗?”
江殴看着小妹,严肃道:“不感染风寒也不行,御街上什么人都有,不安全。”
“哦……”江希音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继续吃小核桃。
江殴的眼底有些不忍,小少年的俊脸上闪过一丝浅浅的珊瑚红,紧接着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但跟着我的话,就另说。”
江希音一双重新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猛地抬起头,亮晶晶地看着哥哥。
看见妹妹的双颊上重新浮现笑容,江殴脸上的神色方才和煦了一些,但是看向父亲江殷和弟弟江忱的时候,那张脸又降回冰点。
江殴站起身,看向父亲,挑眉问道:“现在可以回府了么?”
江殷哪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整个家里的位序,陆玖第一,江希音第二,江殴第三,江忱第四,他垫底。
“可以……可以……”江殷干笑两声。
江殴顺手牵了江希音的小手,率先一步朝着酒楼的门外走,而后,江殷与江忱父子二人败军之将一般,亦跟在前方兄妹二人的身后走去。
江忱忍不住小声抱怨:“爹,你在家中的地位,也太低了……”
江殷瞪他一眼,抬手往小儿子头上捶一个暴栗:“你还不是一样?半斤对八两,你还有脸说你爹我?”
江忱捂着头,哀怨地看了江殷一眼,却什么也不敢说。
没过多久,守在会仙酒楼门前的下人们便见到,自家的主子乖乖地跟在自家的小主子身后出来。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忍不住默默赞许道——
要治王爷,果然还是要靠世子啊!
*
齐王府里已经乱翻了天,江殷带着孩子们跨进正厅的时候,礼部尚书、司礼监、钦天监等一众大臣们都快急疯了,就差抱着陆玖的大腿哭出声。
陆玖端坐在上首主位上,与身旁并肩而坐的华阳喝茶谈笑,全然没有一点忧虑的神色,见到江殴带着江殷进来,她才眉梢一动,对着底下一众痛哭流涕的大臣们道:“我不是说了么?世子已经去找了,马上就能找到。看,人这不是带回来了?”
大臣们长叹掩涕,转过头来,见到云淡风轻走进来的未来皇帝,一个个如蒙大赦,连忙围上去,毕恭毕敬地跟江殷交代登基大典的准备事宜,你方唱罢我登台,简直快把江殷闹得眼冒金星。
陆玖带着孩子们在一旁喝茶吃点心,悠然闲适。
华阳公主看到这幅景象忍不住笑叹:“真是没想到,从前放荡不羁的江殷江元朗,现在也会有被自家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一天。”
江殴把妹妹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喂她吃凤梨酥,小嘴边上弄脏一点都要用绢帕擦干净。他听见这话忍不住抬起眉眼来,谦和一笑:“外曾祖母夸赞,外重孙不敢承受。”
华阳赞许地看着江殴:“殴哥儿少年沉稳,将来说不定比他父亲还靠谱呢。”
陆玖侧眸过去,看着优秀的长子,又看了一眼长子身侧歪着身子坐没坐相的次子,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殴哥儿一向不用我操心,家里许多事情他都能帮我主持,我只希望,忱哥儿将来能够像他哥哥几分就好了。”
华阳看着江忱笑个不住:“说来真是奇怪,这兄弟俩,怎的就不能中和一下,忱哥儿的模样是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嘛……”
“性格随他爹,我知道。”陆玖摇头,无奈道,“祖母不晓得,这小子混球着呢,前些天又闹出事了,是把安平侯家的小儿子打伤了,打得捅破血流,事情闹大了以后不敢回来找我,去找他舅舅去了,还让他舅舅给他撑腰,阿镇也是胡闹,就真给他撑腰了。”
华阳笑道:“阿镇如今升了三品的禁军统领,京师内外的禁军都在他的麾下,有这样的舅舅,可不是给忱哥儿撑腰吗?不过我倒是听说,忱哥儿动手是因为安平侯家的小儿子欺负灵川家的大姑娘,你也知道,你跟灵川是好友,淮侯容冽又是元朗的好友,两家孩子一起长大,忱哥儿看不过去也是应该的。”
“我看在眼里,也知道,忱哥儿性格和他父亲一样,虽然莽是莽了些,但是,心地热忱,是个侠义肝胆的好孩子。”
陆玖听着华阳絮絮说话,心里觉得温暖。
丈夫在身边,孩子成群在膝下,亲人也陪伴在侧,好像这一生再没什么缺憾了。
陆玖侧眸微笑,摸了摸华阳的手背:“祖母就别替他们这些小辈操心了,您是长辈,过几天就是大长公主了,该安心颐养天年才是。”
华阳身体康健,当年虽然被魏氏陆瑜联手下了毒,但过后几年陆玖派人细心调养,这些年慢慢恢复过来,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华阳满意地点点头,微笑地看向陆玖:“你也是,过几日啊,就是皇后了,将来的路,好好走下去。”
陆玖抬起眸,正巧与不远处被重重围在大臣之中的江殷对视一眼。错上目光的那一刹,夫妻二人先是一愣,而后相视而笑。
陆玖握在手心里的那盏茶微热,心亦温热。
堂前岁月静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就好。
齐王府的大臣们一直闹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离开,华阳公主这段时间暂居齐王府帮衬,见天色向晚,便想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先一步离开。
总算是抽出身来的江殷整个人都快垮了,一步三摇地走到陆玖的身边,毫无生气地蔫蔫坐在椅子上,把头一歪,长叹道:“要做皇帝,可真不容易。”
陆玖坐在他的身侧,推了一盏老君眉过去,笑容清雅:“那不做了?”
底下兄妹三个都抬眸看向父母亲。
江殷立即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那不行,皇帝肯定是要做的。”
陆玖淡淡挑眉:“你不是说累吗?既然觉得累,那不做便是。明日我带着孩子们去莲清宫找太上皇,就说,你觉得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还能再在皇位上干几年,如何?”
江忱低头,咬着嘴唇憋笑。
江殴也低着头,默默地往怀里的江希音嘴里塞一块他剥好皮的橙子,眼底闪过戏谑的一抹笑意。
江希音两腮鼓鼓的含着橙子,委委屈屈:“哥哥,吃不下了,别喂了……”
“我开玩笑的!”江殷眉开眼笑,连忙从座位上爬起身,行至陆玖的身旁,帮她捏着肩膀,忽然问道,“你觉得我现在算不算个英雄?”
陆玖悠然挑眉:“怎么说?”
江殷一本正经地道:“当年你和我说,等我当了英雄之后就喜欢我,我现在都快当皇帝了,那也应该算是个英雄吧?”
陆玖记得这事,嘴上却不说,只挑眉故意道:“都多久的事情了,你现在还提什么?”
江殷却很严肃地说:“那不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可是很重要的,我到底算不算英雄?”
陆玖别过脸去,喝一口茶:“别闹。”说着,瞥一眼江殴等儿女,“孩子们都在呢。”
江殴把怀里的妹妹放下来,然后起身,牵着妹妹的手,沉静道:“母亲父亲慢慢聊,儿子先告退了。”说着,就十分识趣地带着弟弟妹妹离开正厅,留下江殷和陆玖单独在室内。
江殷哑然地看着转身离去的江殴,俨然是个小大人一般,不觉咋舌:“玖玖,有时候我真好奇,我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的。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个皇帝可以别做了,直接让给殴哥儿都行。”
陆玖看着江殴把正厅的门关上,然后转头看向江殷揶揄道:“你这个爹也真够可以的,殴哥儿才多大?”
江殷颓废地一栽头:“这个皇帝,原本也不该是我来当,要不是江烨那家伙突然说什么——‘我在这皇城里困了这么久,也该出去走走了。’我哪里会是现在这样?他江烨倒是潇洒,一句话抛下来,自己拍拍屁股就走,留下这么个大摊子给我收拾。”
陆玖悠闲地喝着茶,一面听江殷絮絮叨叨地说着。
“对了,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我到底算不算你心里的英雄啊?”
“到底算不算啊?”
“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
“玖玖你说话啊……”
“江元朗,闭嘴。”
“……”
正厅外的台阶上,夕阳迟暮,江殴与江忱并肩坐着,江希音坐在两个哥哥的中间,兄妹三人默默地听着屋内夫妻二人传出的无聊对话。
江忱撑着下巴看天,作思考人生状:“谁能想到,未来的皇帝现在竟然在问自己妻子这般幼稚的问题……”
江希音不明白地转过小脑袋,头上两个用红丝带扎的小鬏鬏一弹一弹,她好奇地问江殴:“大哥,为什么爹要一直问娘亲自己是不是英雄呢?”
江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面果人,喂进妹妹的嘴里,淡然地说:“这就是男人的好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