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帝眼神示意帐内所有人都退出去了,最后用目光命裴琅上前。
裴琅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丑态。他上了年纪,又忧思过度,老得很快,重病之下脸色惨白,狼狈不堪。
“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他气若游丝,闭眼时眼尾隐约有莹光:“守好裴家的天下不行吗。”
裴琅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仿佛真的为他的行为感到不解:“常王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弟。”
成景帝手指艰难地往前够,终于碰到裴琅的指尖,然而入手一片冰冷,比他的还冷还冰,叫他欲收回。
然而裴琅抓住了他的。
他的手指按在对方掌心的穴位,点着却不真正下手,叫成景帝一颗心惴惴不安。
“不过常王确有私 谋,”裴琅一副很苦恼的模样:“陛下怎么处置呢?”
成景帝闻言,焦躁不安,身子摇动,试图劝说裴琅:“他要什么?护朕、护……”
裴琅不想听下去了。
他松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的目光冰冷而平静,让成景帝想起了他的母亲:“夜已深了,忧思过度伤身,陛下早些睡吧。常王之事会有下落的。”
他起身,吹灭了离成景帝最近的一盏烛,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袍,准备出去。
兴许是到了夜里,又兴许是因为刚刚的裴琅太像那人了,叫成景帝一时之间忆起旧人,他不禁开口:“你这么恨朕,是因为母亲早逝吗?可你母亲的重病,药石罔医……”
裴琅不耐烦的皱眉,打断他:“怀昭八年六月十日。”
成景帝的脸色一瞬变得灰败,他一点点蜷缩起身子,望着前面人的背影:“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早知如此不当留你……”
“不,”裴琅回身,和他客气笑笑:“圣上想要长生不老,就一定还是会留我的。”
营帐外忽然一阵惊雷,劈开半片夜色,裴琅没在继续说下去了,只是顶着一片风雨出去了。
*
那一夜同样是个雷雨日。
成景帝想,女子的裙袍都湿透了,摸到手里一片寒凉。
他至今想起来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不知道望意是不是也作呕了许多年?
他的巴掌贴上对方冰冷的肌肤,有种与蛇交涉的痛感,生怕不经意被咬一口。
而后,夏日的惊雷来得快,一片白光照亮了自己身下人的脸。
那张漂亮的、此刻毫无生机、怨怼的脸。
唯余一双眼同自己很像,叫成景帝错愕自己的眼原来怨怼起来是这么恶毒的神色。
第25章
夜半时下了一场雨, 还带着夏雷,惊得姜君瑜醒来一次望了半天窗外的雨水才又沉沉睡去。
结果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
知竹给人挽发,看她困得哈欠连连, 劝人:“小姐再多睡会吧。”
姜君瑜立起根手指, 和她说不行,今日难得约了福嘉出门。
昨日约了人没聊到几句就回来了, 今日总不能再爽约。
然而等她收拾好了之后, 往门外没走几步,姜君瑜就被拦了下来。
几个小厮一脸为难:“小姐,老爷说这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往外跑了。”
这可不行。姜君瑜皱眉, 和他们商量:“我是同福嘉郡主一块出去的, 还带了护卫,总不会出什么事。”
“老爷说京中不太平, 我们也不好违逆他。”几个侍从匆匆说完, 生怕姜君瑜为难他们似的,身子一转, 不再多说什么了。
姜君瑜有些恼——哪里不太平了,昨日还好好地逛完了大半个京燮,也没见有什么意外。
然而无论她再继续说什么, 那几个侍从定定地待在原地,打定主意不动半天。
没办法,姜君瑜只好先离开,又叫婢女先去定王府递话,自己跑去找姜善中了。
*
书房是重地,姜善中不喜有人在书房围着, 是以周遭的侍从都被他屏退,只剩下自己和妻子。他将传来的信件展开又合上, 眉头皱起来,踱步。
姜夫人被他转得脑袋晕,将信笺抢过来,放在桌上一拍:“又在想什么!”
姜大人妻管严,摸摸鼻子:“我看那几个亲王皇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昨日太子殿下还同我传信——常王有异心,谁知道夏狩会不会已经动了什么手脚……”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到门板轻微地动静。
“谁在外面!”姜善中眉头一压,快步上前,还没抬起手,门板先一步从外面推开。
姜君瑜抿着唇:“我都听到了……”
和人大眼瞪小眼,姜善中终究服软,先一步将门拉开,让人进来。
没等他追问姜君瑜怎么回在这,姜君瑜就先发制人:“果然传给你的信有秘密!”
姜善中脑袋也开始痛了:“什么叫秘密?!这些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管的么?”
“怎么不是了?”姜君瑜撇几下嘴,躲到姜夫人身后,梗着脖子继续:“我好歹是将来的太子妃,这些事我不能知道么?”
京中不安稳,加上裴琅或真或假叫人难以摸透的心,姜善中这几日睡得不安稳,脾气也很快急起来。
“你知道有什么用?”他隔着姜夫人,虚虚地拍了她一下:“你以为嫁入东宫是你一个人的事?整个姜府的命运全系你一人身上,你同我说,你知道有什么用?”
脑袋瞬间充血,姜君瑜只觉得全身上下大半的血液全往头上冲,反而叫她稍微有些镇定下来了。
她松开紧紧攥住姜夫人衣袖的手指,吸口气,然而没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姜善中已然气急败坏,进一步递刀子:“我看你也别知道了,安安心心做待嫁太子妃好了,太子妃是你,裴琅好算计,我们既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无论如何再不能反水了。”
冲上脑袋的血液忽然冷却下来,姜君瑜只余一颗心在跳着,她竭尽全力才能把思绪一点点扯回来,然后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爹觉得我只是裴琅的算计么?”
姜善中表情忽然凝固,好似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面上懊恼一瞬,很快收回神色,他挪开视线:“没有,爹同你说笑的……”
姜君瑜艰难地弯了下嘴角,结果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干脆拉平,她说:“我不喜欢这个笑话。”
姜夫人知道自己女儿不高兴了,摸摸人的手背,宽慰:“你爹哪里知道这么多,他瞎说的……”
姜君瑜自己也不知道,裴琅对她究竟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到底是不是为了得到姜家全心的抵力相助。
她垂下眼皮,捋顺自己纷杂的思绪。
姜善中说错话,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摸摸鼻子刚想找个由头把姜君瑜叫走,门外恰好传来探子的秘信。
姜善中眼睛一亮,忙开门,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探子跪地:“常王连同复国党,反了,挟天子,囚太子,在落鹤山养育亲兵,业已准备往京燮来了,京郊的御林军没有虎符,尚且不敢轻举妄动。”
三人被这平地惊雷吓了一瞬,刹那之间尚且未反应过来,姜善中先一步从怔忪中回神,他讷讷:“剩下的半块虎符太子出行前交给了我……”
姜君瑜紧跟着回神。
利用又不是裴琅亲口说的。她想,真心或假意,总要他自己说了才算。
此时此刻,她只能听到自己因为裴琅紊乱的心跳声,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于是,她松开姜夫人的手,朝姜善中展开巴掌,认真而诚恳:“爹,虎符给我,我去落鹤山找太子。”
“胡闹!”姜善中回神,避开她直直的视线:“要去同太子交涉,怎么着也轮不到你。”
姜君瑜没有应话,目光仍然望着他。
然而姜善中心中也知道,常王在裴琅和圣上身上没找到虎符,定然知道他们留有后手,对进出猎场的人必然严加搜身,要么武功高强可以避开数千亲兵眼目,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叫常王猜不出,只有这两个法子可以同裴琅取得联系。
而且这人还要值得姜家和裴琅的信任。
姜君瑜逻辑清晰,一字一句同姜善中说其中利弊,执拗而认真,叫姜善中恍然,他的女儿也已经长大到有了自己的想法,到愿意为了一件事、一个人冒险的年纪了。
*
为了更好的攻入京燮,也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常王挟天子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姜府探子机灵,才将消息传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福嘉千娇万贵,往日老早就头晕脑袋痛了,此刻却正襟危坐,一双手浸润了汗,她呼吸急促,要靠着姜君瑜时不时的轻拍才能稳下心绪。
姜君瑜摇身一变,成了福嘉郡主的贴身侍女,不怎么熟练地给人奉茶。
定王也随着圣上一同夏狩了,倘若要去猎场,没了谁比福嘉有更充足的由头了。
可饶是这样,她也还是被门外的看守拦了下来。
那几个是常王的亲卫,被主子嘱咐,不得让任何人入内,于是“客客气气”地将福嘉原路返回。
尽管一颗心还没有平稳,福嘉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慌张的时候。她握紧姜君瑜的手腕,稳住心神,像往常一般,做出一副蛮横娇纵的模样:“怎么?我父王都大病不起了,我这个女儿还不能进去看他一眼?你们别太过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们通通赶出去。”
“郡主。”姜君瑜作足样子,假模假样 拉她一下,余光打量那几个亲卫的神色。
他们面上果然有一瞬犹疑,面面相觑之后好似终于作出决定,推开半面篱栏:“定王的帐篷是那顶珊瑚红的,郡主一会随奴才来,可不要走错了,圣上这些日子心情不佳,可是要受罚的。”
福嘉松了口气,扬一点下巴:“那是自然。”
她扶着姜君瑜,迈了半步,刚要进去,猝不及防被人喊住。
“福嘉?还真是你。”常王皮笑肉不笑,拉一下嘴角,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
福嘉果然心下一慌,握着姜君瑜的掌心已然汗湿,脚步不稳,多亏半边身子被姜君瑜撑住,才叫她不至于被人看出露怯。
“皇兄病了?我倒是不知道。”他迈步朝这边过来。
姜君瑜皱眉,垂下头,一副乖顺模样,希望常王不要认出自己。
所幸,常王的注意力全在福嘉身上,他问:“有御医随行呢,你跟着来有什么用?”
姜君瑜早料到常王会这样问,同福嘉准备了许多,总算有用,福嘉视线回闪了下,叫人拿出一封家书:“圣上身子不康健,御医自然要跟着他,我父亲生病有什么能使唤人的。毕竟这不比京燮。”
那封家书是福嘉身侧那个擅仿笔迹的婢女所出,所幸没有意外,常王翻了几下,实在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再说了。”福嘉胆子大了点:“我带了好多老参来,宝贵得很,自然不想假手于人。”
常王放回信笺,拉拉嘴角:“猎场危险,福嘉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算是拒绝了。
福嘉气得不行,脑袋昏昏沉沉,下一步不知道该如何做是好了,刚要往姜君瑜那边看求救,另一道声音跟着响起。
“福嘉?”
常王妃身子弱,夏日也穿得多,面色苍白,大抵因为见了熟人,此刻难得有几分红润:“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了。”
福嘉略微松一口气,撒娇:“爹爹病了,我想来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