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琅为什么要将常王妃赶尽杀绝?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么?亲叔伯尚且如此, 其他人呢?
倘若有一天,姜府不再为他所用, 是不是……
姜君瑜不敢再想下去。
裴琅的温和、有礼、谦顺……这些美德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罩住,于是外面的人只能窥探到这些,他也不会将其他东西流露。
可是感情不需要网罩,应当是全心全意而无所保留的。
姜君瑜自小接受足够的爱和关怀,不接受裴琅或真或假的情意,也不想费劲全力去猜测他的用心。
她有足够的勇气,需要自己去找只此一个的肯定答案。
马车在东宫停下。
姜君瑜几乎是没等停稳,就踩着小梯下了马车,她一路顺畅的进了东宫,却到底还是被挡在了正厅。
“姜小姐。”这是未来的太子妃,东宫的女主子,东宫的侍从不敢慢待她,同人好声好气:“殿下与郑先生在书房议事,小姐先用些糕点……”
“不吃。”姜君瑜打断她,突然好似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似的。
她原地转了几下,想坐下,又担心下一瞬裴琅会从门外进来,而迟迟不敢移动。
最后,她脱力似的,松了口气,好像现在才有些松劲,很慢地直起身:“我去外面透透气。”
*
因着太子喜静,书房是东宫最隐秘的地方,在小角落里,周遭种竹木众多,还有一泽小湖,僻静而幽深。
“哈,吃了。”郑朝鹤落了颗白子,将他的黑子一块除掉,喜不自胜。
裴琅只是扫了一眼棋局,他懒得再看,一只手将兵书翻页,另一只手远远隔着就用内力甩了颗黑子下去。
郑朝鹤被他这一步难住,抓耳挠腮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偷偷移子, 于是伸个脑袋过去凑热闹。
“嚯,汉泗之战。”郑朝鹤感叹:“天乐帝软弱无力,外戚当道,那个吴将军也不是个东西,才叫这战输得回天乏术。”
“左手。”裴琅出声提醒他,表情淡淡,另一只手又翻一页。
难不成长三只眼?真是神了。
郑朝鹤自讨没趣,撇撇嘴,松了左手上的棋子,正色:“说到外戚……姜家……”
裴琅淡了一天的表情这个时候总算有了点不同,他弯一下眉眼,语气危险:“不该说的就别挂嘴上了……”
然而做幕僚的就是要规劝主子。郑朝鹤内心怵他,面上硬着头皮,继续说完:“姜家盘根错节,一朝不除,恐后患无穷……”
一朝不除,后患无穷……
这八个字好似长在了姜君瑜脑子里似的。原本她只是打算透透气,于是将周遭的侍女都被支走。结果没想到东宫的书房反其道而行之,大隐隐于市,在草木丰盛的地方。
姜君瑜一时不察,反应过来想走的时候,耳朵比脚先捕捉到了“姜家”的字眼。
她想要去听裴琅的回复,是赞赏或者训斥,或是置之不理?姜君瑜不知道,也丧了知道的机会。
她一时不察,惊慌失措之际,脚先踩空,落到了上面滚动圆润的石子,落入了秋日里冰冷的湖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过来,严严实实得好似一张网,将姜君瑜盖得密不透风。寒意一寸寸钉进去没一块骨头里,叫她不知道是秋日里冰冷湖水的错还是那句叫人心神震骇的话。
短暂的几瞬过后,她被呛了一口水,窒息挟裹了她,姜君瑜这才短暂而迟钝地反应过来。
紧接着手臂扑腾,身子却越发地往下沉……
“落水了!”终于有侍从发现,在湖畔边惊骇大叫。
她隐约看到裴琅推开了书房门,往湖里看来。
秋日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微有些刺眼,叫姜君瑜看不真切。
不知道裴琅此刻的目光会是怎么样的。
他会说什么?
姜君瑜没由头地想起了自己上回落水时看到的。
那极凉极淡的一眼。
叫她四肢生寒,骇然不能动。
第30章
姜君瑜始终记得那天, 裴琅将漂亮而艳丽的红绸递到自己面前,脸上被红绸映出浅淡的绯红。
他的眼常常是覆盖着一层冰似的,仿佛什么情绪都没办法搅进去, 而那一刻, 有足够明亮的光,叫姜君瑜以为自己见到了月亮, 承认他兴许不是一块冰, 是有情绪会偏爱自己的人。
然而往后的许多瞬间,总有数不尽的潮水罩住她,在同她说, 裴琅冷心冷肺, 同姜家联姻,不过是他最稀疏平常的一步棋。
那条廊道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黑漆漆的, 姜君瑜只能看到裴琅的背影,她动唇, 想追上去,问他——有没有一刻,是有短暂真心的?
可是她跑得再快, 好像也没有办法知道答案。
耳畔边一直有轻微的动静,搅得姜君瑜思绪始终飘荡在空中,落不着实处,最后只能望着那点光一点点碎掉。
鼻腔稀薄的空气好像被进来的湖水席卷一空,叫她不能呼吸半分,最后在难以的喘息中醒来。
入目之中就是自己房内熟悉的祥云帘帐顶。意识回神, 姜君瑜手指艰难而轻微地动弹一下。
紧接着被人攥紧,用得力气极大, 好似再也松不开。
裴琅低头,终于和她对上视线,他抿唇,想要说什么。
姜君瑜一看他忽然就有些怵了,被他抓住的手指屈了下,想收回,到底不敌裴琅,只好自暴自弃地由着他继续拽着,一颗心飞快而紧张地跳着。
裴琅终于说话了,他嘴唇微动。
“什么……”姜君瑜没听清,声音低低的,问他。
裴琅将人的每一根手指都握住,吩咐旁边守着的知竹去温药,又问姜君瑜:“哪里难受?”
姜君瑜这次可算听到了。
她感受了下,发觉没什么问题,好声好气地回:“劳殿下费心,无事。”
被抓住的手紧了一瞬,有隐秘的痛感,姜君瑜咬唇,抬眼看过去。
裴琅的眼珠黑沉黑沉的,情绪像大厦将倾时的雨,是一种很容易叫姜君瑜害怕的神色。
然而只是短暂的眨眼一瞬,他恢复表情,又仍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去找暖手炉给人。
兴许心里在说我。姜君瑜想,屏息静气,静静等待。
一瞬,两瞬,三瞬……数不清过去多久,裴琅将暖手炉又往姜君瑜那边伸了下,从喉间发出简单的音节:“嗯?”
姜君瑜惊异,一直手接过,手指特意和他的碰上。然后不死心地闭眼重试。
耳边有烛火燃烧时传来的轻微花火声,外面的窗台风很大,扑在窗户上轻微的“嘶拉”声。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不说话?!”姜君瑜吓得差点把舌头咬住,两只手往前够裴琅的袖子。
裴琅往她那边伸了下,示意随便让她握,最后低眉顺眼看过来:“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姜君瑜急得不行,忍不住囔囔:“怎么回答一个都听不到?”
她错愕而张惶,只是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愿意喝药?”裴琅不知道她怎么这样说话,他从知竹手中接过药碗,眉眼压得低,看不出具体神色。
姜君瑜彻底死了心,她呆呆地望着裴琅手里的汤药,数次屏息之后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真的不能够听到裴琅的心声了。
原原本本摊在面前的图鉴一点点收起来,又成了一片空白。
裴琅敏锐地察觉到她慢半拍的表情的神色,手中的汤勺往她的方向够过去。
姜家盘根错节,一朝不除……
好似数道声音在脑子回响,如潮水一般窒息地压过来,姜君瑜艰难喘息,始终没办法得到片刻安宁,攥着裴琅手腕的每一根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裴琅一动不动,任由她使劲,把自己的手腕都握出艳丽的绯红。
最后空出的手抬起,轻微地拍了下对方的头:“喝药。”
姜君瑜如受惊了兔子似的,身子往后缩了一步,退开他的巴掌。
骨节分明的巴掌悬在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烛焰忽然跳了火花,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姜君瑜抬头,望着他看起来应当带着温意的掌心,迟钝地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呐呐:“我想睡了……”
裴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终于收回了手,将药碗放到一侧,垂下的眼睫浓密而长,遮住眸子里的所有神色,他应了声好。
*
姜君瑜向来不是叫人省心的,从她幼时便爱耍赖躲懒姜父就知道了。
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么叫人不省心。
“你再说一遍?”他朝人吹胡子瞪眼,企图制止姜君瑜离经叛道的想法。
“我说,”姜君瑜稳住心神:“我不想嫁入东宫了。”
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姜善中到底没舍得朝女儿发脾气,只是将东西打落在了自己身侧,却也足够叫姜君瑜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落在你身上的婚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圣上下了旨的,有什么差错都是要砍头的。”
姜君瑜梗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知道!”姜善中气得不行:“为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难不成说因为太子心太黑了,自己又没了探心的本领,倘若姜家跟他彻底绑在一条绳上了,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全仰仗对方了。
姜君瑜闭口不谈,垂下脑袋。
这几日的变故叫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点,门再也不出了,好似真的被那场落水吓到了似的,连人也基本不见,几日未曾见太阳,仿佛人又白了一点。
她的下巴尖更明显了,一小截,什么话也不说,抿着唇。
“……你不要想了,好好休养,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姜善中大手一挥,将她剩下的话全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