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姜君瑜和裴琅之间其实不是很罕见的情况,姜君瑜快要死的那段日子,以为裴琅同成景帝狼狈为奸,要对姜家下手,又觉得他压根不信自己,不喜欢同他讲话,于是她们之间常常是安静而沉默的,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
其实姜君瑜不喜欢。
她往前跨一步,手里的九连环亮给裴琅看:“陛下,这个,解一下。”
裴琅伸出手,勾住其中一个环,拿到自己手里。
另外一个环就松松地从姜君瑜指间滑过,要掉不掉,好像两个人的手轻微地牵了一下又松开。
姜君瑜蜷起手指,又负气地偏过头,只用余光静静看着裴琅。
稀罕事,裴太子也有不会的东西。
裴琅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要先做哪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上玉环,绕了几下,看起来有点束手无策。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他把头低得更低了点,乌发泼洒下来到雪白的外衣上,裴琅皮肤白,艳丽得便像是那种专门骗书生心脏吃的精怪。
精怪说:“我没玩过这个,也不大会。”
姜君瑜很想将人的头发丝拨开,看他耳朵有没有红。
“哦。”姜君瑜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慢吞吞蹲下,看他手里动作。
裴琅应该是有在认真解,但姜君瑜其实没有在认真看。
她忍不住走神,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裴琅要这样,难不成真是对这个赵五姑娘居心叵测——苍天可鉴,起码他就没有给姜君瑜解过九连环!
她越想越有种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郁气,看也不想看下去了,想要把那个九连环抢过来,摔到地上,气势汹汹和裴琅说:“解开了。”
可是那玉看起来就贵,还是算了。姜君瑜又默默把自己说服,干瞪裴琅一眼。
裴琅却忽然抬起眼,猝不及防同人对视上。
他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眸色很深,墨一样黑,要将人吸进去似的。此时此刻带上一点笑,连唇角也有一点弧度。
“解开了。”他笑着说。
*
“娘娘,您别染了陛下的风寒,怎么脸这么红?”小桃见人安然无恙出来了,高兴的同时不免担忧。
姜君瑜用手背给自己脸测温,自己也被吓一跳,飞快转过头,不想叫别人看到,声音闷闷的:“里面不开窗,热的。”
小桃心思简单,很轻易地就信了:“那就好,娘娘不是盼着出宫么?春猎不远了,风寒就要待在宫里了……”
姜君瑜一面点头,一面却没认真听她说什么,自己心里在想事。
她想裴琅真是狐狸精,莫名其妙笑什么,不过是解开一个九连环,有什么好得意的。
又想裴琅是不是疯了?性情大变了?凭什么同赵五这么好声好气?
最后想自己同他是不是算破冰了,那什么时候可以旁敲侧击姜家的下落了?姜君瑜呢,他还记得么?
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些根本没有意义,裴琅兴许只是生病了,所以懒得同人计较,性子于是也好了一点,只要病好,又会变成那个冷心冷肺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心里没有赵五,也没有姜君瑜,不会同她玩九连环,也不会同她说姜家的下落。
那裴琅还是继续生一会病吧,继续做一个有感情,愿意同姜君瑜亲近一点的夫君。
姜君瑜最后踏进栖梧宫的宫门,在院子里看到了满目的落日,漂亮而恢宏,她在心里许愿。
*
古语有言,心诚则灵。
姜君瑜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多么诚心,只不过是恰好见了日落,又恰好那么一想,没想到一语中畿。
裴琅的病反反复复,这半个月以来都不见好,朝政是没有什么耽误,毕竟动动脑子与笔墨就可以解决的事。只是春猎到了,事情倒有些麻烦了。
围场不比朝堂,是要真刀真枪入围场捕猎的。姜君瑜不知道裴琅要怎么上场,拖着一身的病痛么?
天子的仪仗在前面浩浩荡荡,拉出一条明亮的旗流,姜君瑜眯着眼看了一会,很快找到裴琅人,刚要向小桃寻求认同,就被下面喧闹的动静吸引注意力。
她一个眼神过去,小桃马上吩咐上去打听发生了什么。
底下的人仿佛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皇后娘娘是来了春猎的,虽说不知这位皇后地位如何,恩宠如何,也不敢抹人面子,只好将脾气按下不发。
“是恩孝侯的世子同林将军吵了几句,差点动手。”小桃伏在她耳侧,低声。
“林将军?”姜君瑜没听过这号人。
“就是定远侯世子……”小桃话只说一半,就被姜君瑜急急打断:“林长风?!”
林长风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如今战功赫赫,谁还敢直呼自己姓名,当即头一扬,想要同人掰扯,就对上一张清丽熟悉的脸。
*
外臣不宜同后妃有接触,姜君瑜急得团团转也没法同人取得联系,又急又气地坐下。
林长风同样晕乎乎的,没想到裴琅疯成这样,连长得这么像的人都能找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 不自觉往高台之上看了好几眼。
姜君瑜垂眼,见远处的裴琅百步穿杨,一箭射中动作飞快的白虎,骑着马往营帐回来,有了主意,她言称要去迎陛下,从高台之上退下了。
皇后发话,各臣也纷纷跟着去迎陛下,挤作一团。
林长风被不知道何许人踩了许多脚,气得吹胡子瞪眼,刚要说什么,手中就被塞了一个荷包。
皇后身边的侍女朝他递了个平静的眼神,很快就收了起来,牵起裙子,往皇后那边去了。
手里的荷包里面是一块小巧的玉石,林长风隔着布轻微地感受,神色微怔,心中有了计较。
见身旁的侍女安然回来,姜君瑜略微松了一口气,抬眼对上裴琅无波无澜的神色。
他的眸子从远处扫过,很快收回来,重新放在她身上。
姜君瑜被他一看,有些紧张,心快了几下,担心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难得有些不自在,上前了几步,攥住裴琅的衣袖一角,没说话。
裴琅垂眼同她僵持。
姜君瑜的手顺着一角衣袖,稍微胆大了点,拉住了一整块衣袖,隔着衣物感受裴琅身上传来的体温。
忽然就被铺天盖地的安眠香裹挟。
裴琅的大氅带着他的温度和气味,好像要将姜君瑜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世界里。
他无可奈何:“外面天冷,进去吧。”
第40章
夜半时分。
营帐密不透风, 里面的烛火影影绰绰,照映出姜君瑜来回走动的影子。
“娘娘。”小桃轻声劝她:“您先歇着,林将军一来, 奴婢就喊您起来。”
林长风还不一定会来呢。姜君瑜心说, 拒绝了她的好意,又颇有些虚心, 担心裴琅那边忽然什么事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还是想自己等等。
门外的侍从已经尽量遣散了,还剩下多少暗处的人,姜君瑜不清楚, 只能将人手都换成亲信的。
小桃也不再劝她了, 只是时不时借口出去换水,看看动静。
烛火不知道续了几次, 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叫姜君瑜等了一晚的人可算出现。
林长风身上穿了甲胄,动作之间发出刀剑轻微的声响, 他隔着营帐帘子,朝人行礼,又有些戒备地开口:“深夜会见,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姜君瑜将早已在心里练了的话又捋了一遍,命侍女把人请进来,不紧不慢地开口:“早闻林将军盛名,倒是难得一见。”
林长风抬起头来回话,霎那间恍惚被惊雷击过,愣在原地, 好久之后也没想起回话。
太像了。
初见时隔着远远的高台,林长风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位皇后与姜君瑜有相似, 此刻在一个营帐,隔着昏暗的烛火,将人看了清楚,仿佛旧人归来,叫他又寒又热,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姜君瑜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三言两语地同人交代原委:“早些年因着同故去的那位长得相像,结识了福嘉郡主,聊解郡主悲痛,只可惜后面同郡主断了联系,听闻大将军同福嘉郡主是旧相识,便想着请将军过来问问。”
多年过去,林长风也不再是二傻子,他不作声地心里过了一遍姜君瑜的言辞,没能找出什么漏洞,于是不置可否地开口:“娘娘身边人也不少,就没想着问问么?”
当然是问过了!姜君瑜心里腹诽。这一个月来,她旁敲侧击,暗里问过小桃许多福嘉、姜家的事。姜家的仿佛是大忌,难以问出蛛丝马迹,侍女不敢妄言。而福嘉郡主,小桃只说裴琅对这个妹妹很是看重,听闻她不喜拘束,想出去看看,一纸封书将人遣去了槐安。
别人不知道,姜君瑜清楚,福嘉不喜拘束是真,不愿离开京城也是真。
京城繁华,又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倘若这么轻松地离开了,才是疑窦丛生。
她垂眸,作出恰到好处的惆怅:“自然问过了,可是侍女只说她在槐安,也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本宫与福嘉郡主虽相遇尚短,却相识恨晚,有心想知道福嘉近况,盼着她能回京同本宫见见面。”
林长风聪明,但不多,被她三言两语下去已是信了大半,只捡了点可以被人知道的告诉她:“福嘉郡主在槐安一切都好,末将幼时与她同窗一场,如今也时常来往书信。”
姜君瑜不知道他说的一切都好是不是真的好,想要知道更细的,却也知道要向对方拿出自己的诚意,于是开口:“她想回京么?”
林长风身子轻微一颤,显然也是觉得觉得倘若搭上了皇后这根线,兴许能让福嘉回京,只是没有立刻作声,半晌才开口:“槐安干燥,风沙多,郡主初到因着水土不服,受了不少苦,如今倒是好了。槐安地处西南,不少商旅来来往往,时常有些新奇玩意,她倒是高兴,偶有想家,不过这段日子还同刚到的巡抚夫人倒是相处得好,还一同踏春去了,听闻巡抚夫人倒是同姜家夫人……”
他顿了片刻,似乎也是想起姜家不能提起的禁忌,于是继续找补:“想必是远方亲戚,姜家刺杀太子,诛九族能逃,也是要满门抄斩的。”
姜君瑜抿一抿唇,一颗心惴惴的,她犯了大错,姜家难逃死罪。然而姜家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她怎么找也没找到一丝踪迹,那么多人真的能死得那么干净么?
她不相信。父亲尚且可以假死,整个姜家呢?何况裴琅……姜君瑜已经不敢揣测他了,只靠万一的希冀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君瑜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她活着也是为了找到父母,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于是渐渐平稳下来:“这倒是奇怪,福嘉有说什么么?”
“末将问了她几句,回信寄到了,暂存在营帐内,还没来得及看。”林长风如实回话。
姜君瑜恨不得马上就喊他回去将信拿过来看看,却也知道太过明显只会引得人心疑,只好不动声色催促:“林将军何时归帐,本宫派侍女同你一道去取信。”
林长风苦笑:“今夜副将身子不适,末将同其换了值守,下半夜当值。”
她深呼吸几个来回,压下几乎要发颤的声音:“信件在何处?将军若信得过我,不知本宫去取方便么?”
没想到皇后如此,林长风微讶:“倘若是娘娘,末将自然信的过,信就放在桌案上,只是乌云压城,怕是有惊雷落雨,不如明日末将送来。”
他话音刚落,帐外一阵惊雷忽过,姜君瑜这才发觉将要下雨了。
她勉强笑笑,想要立马看到信函的心意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倘若今夜看不到,姜君瑜只怕睡也睡不下去,于是心里思忖着不如等下去一趟,想必也不用多少时间。
几阵锣鼓号角声传来,昂扬亢奋。林长风正色:“换值时辰到了。”
姜君瑜知道他要去换值,可是还想再问一些,林长风扬眉,同她解释,语气忿忿:“值守是恩孝侯世子负责,只怕到晚了他又要发作。”
略微一思索,想到了是白日同林长风吵嘴那人,于是问:“你同他有嫌隙?”
“他一个草包,自然眼红我这种有实力的。”林长风洋洋得意,眉眼飞扬,恍然叫姜君瑜看到许多年前的样子,好像时光一瞬回去。
“他当街打人,强抢民女,也不是个好东西,末将已经派人去查了,到时候弹劾的奏折往上一递,他这个世子还当不当得下去还是个问题。”林长风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