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搭着铁网的小炉子燃着炭火,那几枚小巧鹅黄的香梨搁在网上, 炭火渐渐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煨出清甜怡人的香气。
明婳支着雪腮, 直咽口水:“阿娘, 现下可以吃了吧?”
“你这馋猫,这么会儿功夫, 你已问我八百遍了。”
肃王妃嗔笑着, 又看了眼那烤出诱人焦糖色的梨皮,终是点了头:“差不多了,你小心烫。”
明婳一喜, 只是不等她拿木钳去夹,便见管事嬷嬷急急忙忙地从院外走了过来。
肃王妃微诧:“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的?”
嬷嬷屈膝福了福身子, 又目光复杂看了眼明婳, 方才蹙额道:“王爷和世子他们回来了, 还有太子殿下, 他……他……”
肃王妃:“他怎么了?”
嬷嬷一脸难色:“据说是比武时受了伤, 方才是被抬进西苑的!”
“什么!”肃王妃惊愕。
明婳也瞪大乌眸:“抬进来的?”
嬷嬷点头如鼓:“王妃和二娘子亲去看看便知道了。”
贵客上门第二日就伤成这样, 作为主母的肃王妃自然再坐不住。
明婳烤梨也不吃了,捉裙跟在肃王妃的身后, 边往西苑赶,边满脸疑惑:“不是去巡视大营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比起武?而且比武不都是点到为止吗,谁胆子那么大,竟敢将他打伤?”
肃王妃抿唇不语,因她细想一通,有胆子打伤的当朝太子的,除了自家夫君,整个北庭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这个莽夫!
母女俩匆匆忙忙赶到西苑时,屋里不见肃王,只有谢明霁和趴在床上的裴琏。
“母亲,妹妹。”谢明霁上前行礼。
躺趴在床上的裴琏也欲起身:“岳母……”
肃王妃见状,脸都煞白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礼,只急急道:“殿下快躺着,别动,千万别动。”
转脸对谢明霁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霁被自家母亲一瞪,心里很是委屈,只恨不得将人拉到外头说“阿娘你是不知道父亲他疯了”,但碍于场合,还是垂眼道:“今早殿下随我们去大营,父亲得知殿下会徐家枪法便来了兴致,让儿子与殿下过招……”
肃王妃失声:“是你打的?”
谢明霁忙不迭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殿下枪法好,儿子与殿下点到为止,打了个平手。但后来……”
在肃王妃和明婳双双的注视下,谢明霁声音越发小了:“父亲上场,又与殿下比了一场。”
奇怪,明明人不是他打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谢明霁心下纳闷。
肃王妃这边弄清原委,只觉心累,她那夫君稳重了大半辈子,这回怎就这样冲动!
万一真将太子打出个好歹,那谢氏全族都得跟着遭殃。
“殿下,你伤得可严重?现下感觉如何?”肃王妃倾身,轻声问着。
到底身份有别,她也不好揭开被褥看看伤势,只满脸忧心:“大夫可看过了?”
榻上的裴琏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尚可,颔首:“有劳岳母大人挂怀,一些皮肉伤罢了,方才已寻军医看过,卧床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肃王妃闻言,稍稍松口气,但还是难掩窘色:“王爷他一介粗野武夫,手上也没个轻重,误伤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裴琏敛眸:“岳母这话言重了,校场比试,磕碰难免,是小婿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见他话里话外都无半分愠色,且始终一副小辈的恭敬口吻,肃王妃愈发惭愧,再看明婳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太子的眼神又时不时往她身上落,还有什么不懂。
又温声关怀了两句,肃王妃便先告辞,临走时,瞥向谢明霁:“子策,你随我去院里取两瓶上好的跌打药来。”
谢明霁应声:“是。”
肃王妃又对明婳道:“婳婳,你留下。”
明婳错愕:“啊?”
肃王妃道:“我还得去你父亲那一趟,殿下是客,你就当替我尽主人之责,照看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裴琏趴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样,明婳咬着樱唇:“是。”
肃王妃很快带着谢明霁离开,屋内其他婢子侍卫也都很有眼力见,纷纷退下。
一时间,午后静谧的内室里,只剩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明婳还站在桌边一动不动,裴琏黑眸轻抬:“孤有些渴了。”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倒杯温茶,走到床边。
只他这样趴着,也实在不方便喝水,她道:“你还能坐起来么?”
裴琏摇头,望着她道:“身上疼,臀腿尤甚。”
明婳:“……”
他身上穿着衣袍盖着被,她也看不出他到底伤得多严重。
但这男人从前一向是高高在上的,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被痛打的落水小狗。
明婳被她脑中这比方逗笑了,再看趴在茶青色丝缎枕头上不得动弹的男人,那点子笑意便如流水般滑过心尖,转而成了一声轻叹。
“你稍稍仰起身。”
她在床边蹲下,将茶盏递到那抹薄唇边:“慢些,别呛着……弄湿被褥!”
裴琏眉心微黯,没出声,只仰身就着明婳的手喝水。
内室一时间静了下来,明婳凝视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冬日午后灰濛濛的光线下,他眉深鼻高,长长的睫毛大势是往下垂的,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可怜之感。
尤其这慢慢喝水的模样,恍惚间,好似真的在喂小狗。
只裴琏若是狗,绝不是什么毛绒绒的小狗,他这样高大,更像是乌孙草原上凶神恶煞的獒犬。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裴琏侧眸:“这般看着孤作甚?”
“没什么。”
明婳避开眼,没话找话:“你今日为何要答应与我父亲比武?”
裴琏轻舔唇瓣上的水渍,道:“岳父开了口,做女婿的怎好拒绝。”
“别一口一个岳父女婿的套近乎,我爹爹若是知道你从前如何待我,早就大棒子打你出去了——”
话未说完,明婳陡然反应过来,看向裴琏:“你、你这……我爹爹知道了?”
裴琏扯了扯嘴角:“不然你以为,孤为何被抬回来?”
明婳咂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滋味。
既欣慰于父亲的护短,替她出了口恶气,又有些后怕于父亲的大胆,万一真的激怒裴琏,殴打储君可非小事。
而且,看着裴琏这般惨兮兮地躺在床上,她心里好似并无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怎么不说话?”
裴琏看着她:“难道心疼孤了?”
明婳嘴角轻撇:“谁心疼你了,少自作多情!”
裴琏浓眉抬了抬:“那为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孤还当你见到孤被打了会欢喜抚掌,直呼痛快。”
“痛快啊,痛快极了。”明婳道:“只是我最近在学养气功夫,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你看着我是闷闷不乐,其实我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话落,屋内冷不丁静了下来。
裴琏没接这话,只定定看向明婳,那如墨深眸好似要通过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明婳被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干脆起身,将杯盏放回桌上。
身后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的嗓音,“既然见孤被打如此痛快,你可想更痛快一些?”
明婳一怔,拧过身,疑惑:“什么?”
裴琏点头:“过来。”
虽不知他卖什么关子,但他这会儿动弹不得,明婳倒也不怕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裴琏道:“掀开被褥。”
明婳愕然,又听他道:“见到所恶之人遍体鳞伤,你心中岂非更加痛快。”
痛快吗?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有话到嗓子眼,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并不寒冷,是以迟疑两息,她还是掀开了那鸦青色缎花锦被。
裴琏穿着亵衣亵裤,但亵衣只是虚虚披着,隐约可见一截窄劲精悍的腰身。
“亵衣怎么不掀?”
裴琏回眸看她:“又不是没看过。”
明婳本来没往那边想的,被他这样一说,双颊反倒烫了起来:“你今日的话怎的这么多!”
裴琏便没再出声,回身继续趴着。
明婳抿了抿唇,腰身微俯,细白指尖掀开那件牙白亵衣,男人身上的棍伤登时映入眼帘。
深深浅浅,淤青淤紫,乍一看宛若打翻的颜料盘般,寻不出一块好肉。
那棍痕遍布肩背,沿着腰线往下,止于亵裤系带。
饶是只瞧见半身,仍叫明婳倒吸一口凉气:“爹爹他怎的……”
下如此重手。
“岳父爱女心切。”裴琏道。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婳也分不清他这是真话还是嘲讽。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斑驳的伤,嗓子有些发紧:“很疼吗?”
裴琏看她一眼,颔首:“疼。”
明婳眸光轻闪了闪,鼻音发瓮:“既然知道疼,怎的不知道跑,还由着他打这么多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