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戴,确认并无不妥,这才下榻穿鞋:“他怎么来了?”
“这…这奴婢也不知啊。”采雁边招呼着小丫头搬书,边答道:“殿下现下在外头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明婳咕哝着,但一想到裴琏来到了她的地盘,心底无端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感觉在行至门外,看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那抹颀长的竹青色身影时愈发强烈。
强烈到让明婳有种白日梦般的眩晕与恍惚。
因着这处院落,与千里之外的瑶光殿不同,是真正属于她的领域,更是承载着她年少时的一切美好记忆的地方,而裴琏,这样一个与她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交集但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现下就这般大剌剌地出现在这。
像是有一层浓雾似的隔阂被打破了,明婳站在阶上,蓦得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当年裴琏随他们一同回了北庭,那这葡萄架下应当时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吧。
当年未能延续的缘分,却在各自长大后,以这种别扭又奇特的方式续上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
明婳恍惚感慨着,凋零积雪的葡萄架下,那道青松般的高大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看到阶上一袭清丽绿袄的小娘子,男人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青色氅衣,薄唇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再次抬眼,他缓步朝她走来。
在婢子们的请安声里,明婳也晃过神,朝面前的男人行了个礼:“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
裴琏站在阶下,抬眸看她,清隽面庞在灰青天光里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润:“不介意孤来讨杯热茶喝?”
明婳心说你人都到门口了,还假客气什么呢。
但在婢子们面前,她自也是客客气气,身子朝旁让了些:“殿下请。”
裴琏提步进屋,明婳吩咐采雁沏茶,也走了进去。
就如去年明婳第一回走进裴琏的寝殿一般,这是裴琏第一回踏入小娘子的闺房,房间风格鲜艳明丽,处处可见少女雅趣,譬如那美人瓠里的一支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又譬如明间与内室之间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就连香炉都是雕花鎏金镶嵌宝石的,正袅袅燃着清雅微甜的鹅梨帐中香……
见他打量着属于她的私密空间,明婳蓦得有些拘谨,掩唇轻咳一声:“屋里有些乱,今日还没叫她们收拾。”
裴琏眉宇澹然:“还好。”
“进去坐吧。”
“嗯。”
明婳先行走到内室,回到温暖的炕上。
不一会儿,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便识趣地退下。
没了旁人,明婳也不装客套了,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来做什么?”
裴琏没立刻答,只端起那雨过天青色的瓷盏,杯盖轻揭,一阵茶雾便氤氲了他深邃的面庞。
隔着这薄薄茶雾,那双一贯淡漠的黑眸也染上几分朦胧湿意般:“想见你,便来了。”
明婳一怔,再次定神,对座的男人已垂眼品茶,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就在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裴琏再次开口:“舅兄先前答应陪孤一道逛逛庭州城,可这两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说是去卫所操练了,要过段时日才回。”
明婳在他面前也不打官腔,直接道:“我哥哥知道你我和离之事,心头苦闷,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索性回卫所躲个清静。”
实则谢明霁也恼怒不已,但肃王已经打过一回了,他也不好再动第二次,想来想去,还是选择远远躲开,冷静一段时日。
裴琏也猜到是这个缘故,而今见明婳轻飘飘地说出来,心下愈发惭愧,握着杯盏的长指也不禁收紧。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明婳,孤……”
“好了,那些道歉啊后悔的话,你不必再说了,这一路上我听得已经够多了。”
明婳打断他,耷拉着脑袋剥着手中的炒瓜子,语调轻缓而平静:“好不容易回了北庭,又快要过年了,我也不想再纠结过去那些事了。”
裴琏闻言,眉心动了动。
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她这话的意思,她所说的不想纠结,是打算原谅他了,还是……仍旧不愿与他重修旧好?
刚要细问,明婳将掌心那一小撮瓜子仁丢进嘴里,仓鼠般边嚼边道:“上门即是客,我哥哥无法陪你逛庭州,那我陪你逛吧,也不枉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不枉二字,叫裴琏心下骤沉。
但见明婳眉眼间的恬静怡然,他一时之间也不忍戳破,只扯了扯唇角,笑笑:“好,那就有劳你了。”
明婳道:“客气。”
话落,两人都清晰感受到那份无形之中冒出的疏离。
前三日搽药时的亲密,就好似日头升起前的叶片露珠,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美梦。
在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下,明婳裹上厚厚的氅衣和毡帽,和裴琏一道出了门。
北庭都护府的辖境极广,西边是阿尔泰山,东边以咸海为界,北边是天山,南边便是安西都护府。作为北庭府都的庭州,北境一半的兵力都驻扎此处,这边商路畅通,贸易发达,是以格外繁华热闹。
“只你来的时节不凑巧,又是冬日又临近除夕,四处茫茫皆是白雪,瞧不见北庭壮丽的景色不说,胡商们冬日都待在毡房里,大渊的商贩们也都关铺子回家过年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明婳掀着车帘一角往外望:“开春后,积雪融化,商道复通,胡商们便都回来了。到时候城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哪像现下,还不到平时一半的热闹。”
裴琏也朝窗外看了看,淡淡道:“现下也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
明婳回过脸看他:“北庭一年三季都美不胜收,就属冬日最是寡淡无趣。你若是瞧见春日里山坳间杏花开遍,映着绿茵茵的草地与远处巍峨的雪山,还有叮咚流淌的溪流与哞哞吃草的牛羊,或是秋日里,大漠深处红艳艳的枫叶与金灿灿的胡杨林,啊呀,那才叫大美河山——”
裴琏听出她话中对家乡的自豪,还有那隐隐掩不住的遗憾。
她在遗憾什么。
遗憾他看不见这些秀美风景,还是遗憾他不能留下。
“不必遗憾。”
裴琏看着她,道:“若你愿意,明年春暖花开,你我一道骑马去看杏花。”
迎着男人郑重的目光,明婳一时凝噎。
须臾,她蹙眉看他:“明年开春化冻了,你不回长安?”
裴琏没答,只反问她:“你随孤回?”
明婳再次语塞。
车轮辚辚滚过雪后的街道,就在马车里两人的目光胶着时,车外传来一声拉长的“吁”。
“郎君,娘子,祥云阁到了。”车夫提醒道。
如闻大赦般,明婳偏过脸,应道:“知道了。”
边说边抓过帷帽戴上,掩饰尴尬般:“这家的白水炖羊肉是城里滋味最好的,他家的葡萄酒也不错,是正宗的火州葡萄酒.......”
裴琏看她一眼,轻轻嗯了声,先行下车。
待到明婳弯腰钻出来,裴琏朝她伸出手。
明婳迟疑片刻,扶着他的臂弯下了车。
虽说城里人少了一半,祥云阁的生意依旧兴旺,好在明婳出门前就派人来这边订了雅间,如今进了门,立刻有小厮引着他们前往二楼。
为了招待裴琏,明婳点的都是北庭当地的特色酒菜。
裴琏一向对饮食声色这些不感兴趣,也是和明婳成婚后,才于“色”上有了贪恋。
但对于“饮食声乐”,依旧是兴趣寥寥。
不过明婳点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他也不想扫她的兴,于是她介绍什么,他便吃什么,她问味道如何,他便道:“很好。”
吃食的滋味的确不错,但叫他更愉悦的还是她大快朵颐的模样。
裴琏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看她进食也成了一种乐趣。
或者说,只要看见她,心底就有种被填满的踏实。
可见感情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
明明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克制不住地沉沦于情爱之中。
从前他不懂,不懂父皇那样聪明的人,如何会困于情爱,做出那么多不明智之举。
直至亲身体会到这种爱而不得的滋味,他方知何为噬心蚀骨,煎熬难眠。
“你吃饱了吗?”
明婳蹙着两弯柳眉,看着对座沉默不语的男人:“若是没吃饱,再点几个菜?”
这人好奇怪,吃饭便吃饭,如何一直盯着她看,她脸上又没有炖羊腿和芝麻馕。
“吃饱了。”
裴琏敛眸,扫过桌上的碟盏,道:“你可吃好了?”
明婳点头:“我也饱了。这一锅白水煮羊肉,我起码吃了一半!”
听出她话中的声讨,裴琏瞥过她白嫩嫩的圆润小脸,笑了笑:“秋藏冬补,多吃些好。”
明婳自然也感受到他投到脸上的目光,不禁纳闷,这人就这么想把她喂胖吗?
万一真胖得圆滚滚的,他没准要嫌她丑了。
想到下午还要逛城西,明婳便也没多留,扶着吃饱的肚子起身,和裴琏一道下楼。
刚走到楼梯处,忽的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明婳脚步一顿。
裴琏站在她身侧:“怎么了?”
明婳没说话,只隔帘看着楼梯间缓缓走上来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郎君一袭靛蓝袍子,模样清秀,正小心扶着身侧的年轻妇人:“娘子慢些走。”
那妇人瞧着与明婳差不多的年龄,绿云堆鬓,容色娇丽,只身怀六甲,挺着个高高的肚子,冬日厚重的袄裙都遮不住。
听到自家郎君的贴心叮嘱,那妇人满脸甜蜜地笑道:“知道啦,又不是瓷做的,哪有这般紧张。”
那郎君道:“你如今身怀有孕,是我们赵家最金贵的宝贝了,可不得仔细仔细再仔细。”
这话又惹得妇人一阵娇笑。
夫妇俩缓缓上了楼,又在小二的招呼下,走向另一处雅间。
似是察觉到这边注视的目光,那年轻夫妇抬眼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