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裴琏提步, 掀袍在左侧入座。
肃王并非那等惯说场面话的官僚, 见裴琏坐定, 便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 递上前去:“殿下看看。”
裴琏拧眉:“这是?”
肃王道:“长安送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 臣觉着此事有必要叫殿下知道。”
裴琏闻言,神色也变得肃正, 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垂眸看了起来。
肃王也没闲着,自顾自在对侧入座,往紫砂壶里添茶加水,不紧不慢煮起茶来。
下雪的清晨格外静谧,唯听得凛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呼啸。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也沸了,咕噜咕噜的热气顶着小巧的杯盖,茶叶清香袅袅飘散在这安静的书房里。
裴琏握着密函的长指却是越发攥紧,浓黑长眉也沉沉压下。
阅毕书信,再次抬眼,那脸色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凛冽冻人:“孤早知东突厥狼子野心,所谓百年盟书不过是缓兵之计,迟早要再打一场。却没想到这西突厥竟如此糊涂,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竟轻信东突厥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觉着是大渊害了他们的质子,也要毁约,与我朝兵戈相向!”
“殿下且喝杯茶,消消气。”
肃王面色平静地倒了杯茶水,递到裴琏面前。
裴琏并不喝茶,只沉眸问:“父皇此时来函,可是准备发兵?”
肃王看着眼前这张双眼跳动着灼灼热意的年轻脸庞,心下喟叹,还是年轻,气盛。
也是,才二十,正是热血沸腾、渴望建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
“严冬凛冽,大雪连绵,于草原正是物资匮乏时,于我朝也绝非进攻的好时机,是以在雪化之前,还算太平。”
肃王给自己添了杯茶,缓声道:“陛下此函,算是与臣提前通个气,谋定后动。”
“那个西突厥的质子阿卡罗本就是个体弱的痨病,八年前送来长安时,便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看在两邦交好的份上,鸿胪寺一直给他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谁知他痼疾难愈,春日里柳絮入肺,竟一命呜呼。彼时西突厥的使者们也都是亲眼瞧见了,为表悲痛,父皇还特派了孤的二舅父为使臣,随着西突厥使者一道将阿卡罗的遗体送回故土。”
裴琏冷声道:“我大渊做事坦荡光明,若想打它西突厥,直接点兵排将杀过去便是,何必做谋害质子这等下作把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肃王浅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看向裴琏:“殿下真以为西突厥的莫铎汗王看不懂这是东突厥在煽风点火?这莫铎,瞧着是个老实的,实则是个顶顶奸猾的鼠辈。”
裴琏琢磨着肃王这话,面色微变,坐姿也越发端正,恭恭敬敬给肃王添了杯茶:“求岳父教孤。”
肃王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且态度谦逊,倒也愿教他一二。
于是端过那茶盏,将这边境各方的势力、布局及统领的性情做派一一与他说了。
若说裴琏先前对肃王的敬重是六分,而今听罢这番分析,那份敬重已然增到八分。
与幼年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兵书的情况截然不同,眼前的英武将军就如一本详实睿智的活兵书,字字珠玑,句句箴言,都叫裴琏生出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之感。
他听得专注,只恨不得将肃王脑中关于军政的一切知识经验都纳为己用。
也是这时,他忽的理解为何当年母后要将他托付给肃王夫妇。
有这样的智勇双全的“养父”与那样慈爱贤德的“养母”,只要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愚钝之辈,定能教化成才。
盛年的将军与年轻的太子坐而论道,直至壶中茶水饮尽,肃王话锋一转,看向裴琏:“以臣过往经验来看,这场仗八成是避不过。既如此,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还请殿下速速赶回长安。”
裴琏眉心皱起:“岳父大人,孤……”
“臣虽与殿下接触不多,但经过这几日相处与方才交谈,也知殿下是心胸宽广、抱负深远之人。若是太平时期,殿下愿屈居府上,追情逐爱,耽误一两年光阴倒也无大碍。而今战事在即,边境将乱,你为储君,应当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中辅佐陛下,而非滞留此处,为儿女情长所绊。”
肃王板着脸道:“且殿下与臣女性情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为着你们俩日后着想,还是就此算了吧。”
裴琏沉默了。
从前在长安,身边之人都在劝他对谢明婳好一些。
现下在北庭,身边之人都在叫他离谢明婳远一些。
包括谢明婳她自己。
难道他此番追来,真的错了?
裴琏垂着眼,迟迟不语。
肃王见他这样,心道又是个执迷不悟的,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罢了,午膳时辰快到了,臣便不留殿下了。”
裴琏将那密函搁回桌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朝肃王,深深一拜:“往后小婿还想与岳父大人多学一些边疆军事,望您能不吝赐教。”
肃王眉梢微动,看着眼前这道修长如竹的清俊身影,忽的想到夫人与他提起太子这一路上都在关注民生、体察民情,很有“学到老活到老”的自觉与毅力。
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肃王都有些羡慕永熙帝了,那人竟生了个这样敏而好学的儿子。
大抵是随了皇后家人吧,毕竟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李老太傅又曾是清流之首,文坛领袖,桃李满天下。
思忖两息,肃王朝面前的年轻小辈颔首:“殿下既有此心,每日申时,来书房与臣手谈一二便是。”
裴琏心下欣喜,再次躬身拜谢了一番,方从书房离开。
巳时入内,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从书房离开时,外头的雪还在下。
裴琏看了眼天色,正打算回西苑写封书信寄去长安,便听身侧的侍卫道:“殿下,那亭中之人好似是太子妃。”
裴琏循声看去。
便见那风雪潇潇的八角亭中,暗银色乌金绣蝠纹锦帘轻垂,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坐在圆桌边,桌上摆着暖炉、糕点之类,身后有三四个婢子侍立其后。
的确是她。
原本因边境纠纷而紧锁的眉宇也春风化雪般,缓缓舒展。
裴琏握紧手中的桐油伞,大步朝那风雪亭中走去。
亭中。
“主子,殿下出来了!”
采月看到风雪里那两道大步行来的身影,连忙弯腰提醒。
明婳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冷不丁一个激灵,边擦着嘴角边坐起身,眉眼间还有些茫然:“出来了?哪儿呢?”
“您往前看看呢。”采月道。
明婳朝前看去,果见茫茫风雪里,一道玄色身影执伞而来。
待到走近,伞面稍抬,便映入一张如玉的俊颜,浓眉凤眼,高鼻薄唇,宛若雪中仙。
明婳愣怔了一瞬,方才起身:“殿下万福。”
亭中并不比外头暖,裴琏将伞递给侍卫,看向眼前一袭绛纱色羽缎对衿袄裙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想到在这喝茶?”
明婳眸光闪了闪,抬头道:“这边景致好,边赏雪边喝茶,也算是一件雅事。”
裴琏:“……”
的确是雅事,但他所了解的谢明婳,并不是这等追求风雅而白白挨冻之人。
视线落在她雪白脸颊上那道仿若熟睡而印出的红痕,他心底蓦得浮现个猜测。
想欣喜,又很快压住,怕是自作多情。
“若不介意,孤也讨杯茶喝。”裴琏走上前。
明婳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是挨打受骂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本想走了,见他主动过来搭话,忽然也有些好奇,父亲到底因何事大清早找他。
于是她抬手:“你坐吧。”
裴琏坐下,婢子很快给他倒了杯茶水。
才等他喝一口,明婳就迫不及待问:“你怎么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出来,他找你有事吗?”
套话套的如此明显,裴琏心下那个猜测又坐实两分,嘴角也不禁轻翘。
但很快又敛起,他隔着悠悠茶雾看着她:“想知道?”
明婳心说,废话,不想的话问你作甚。
待对上裴琏那似笑非笑的黑眸,她便知这男人故意在卖关子,吊胃口。
“爱说不说。”
明婳嘁了声,作势要起身:“当谁稀得听。”
裴琏拉住她的手腕:“孤又没说不说,问一句怎就急眼了。”
明婳瞥他:“你松开。”
裴琏:“你坐下。”
明婳:“你先松。”
裴琏却是不松,只抬眼扫过亭中一干人,道:“退下。”
侍卫自然退的很干脆,采月等人面露犹疑,待裴琏第二眼扫来,也纷纷噤若寒蝉,忙低头要退。
“谁叫你们退下了!”明婳气急。
裴琏握着她的手道:“也不是谁都像你这般胆大,敢忤逆太子。”
话落,明婳就瞪了过来,裴琏抿唇,道:“你不是想知道岳父与孤说了什么?事涉军机,不可外泄。”
听到这话,明婳便也不好再拦着了。
很快,其余人都远远退下,唯有他们二人在这亭中。
直到明婳坐下,裴琏依旧没松开她的手,反而握进掌心里替她揉搓:“手这样凉,怎的还在外头吹风。”
“我乐意,要你管。”
明婳抽了几次没把手抽回,干脆权当他是个暖手套,只追问起正事:“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是长安出了什么事吗?”
战事一旦发起,瞒也瞒不住,裴琏斟酌一二,遂将密函中的事说了。
信函中主要提及两件事,其一是八月里,东突厥使团来到长安,就刺客阿什兰一事,给大渊一个交代。可使臣到达不久,其中一名使者便暴毙于西市,东突厥使团大怒,宣称是渊朝的报复,索赔黄金万两,丝绸万匹、茶叶药材等若干。若不答应,盟书作废,东突厥将举兵来犯。
其二则是西突厥受到东突厥挑拨离间,认为他们的质子也是被大渊所害,要大渊给予赔偿。
这摆明了是这两突厥可汗联手耍无赖,永熙帝必然不会答应,甚至在密函之中直称这两可汗为“两贼孙子”,足见其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