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不要脸了!”
明婳也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柳眉紧拧:“这是把我们大渊当冤大头吗?那个东突厥贼喊捉贼,明明是他们先派人来刺杀你,竟还倒打一耙,说我们报复他们?我看他们那个使者就是坏事做多了,被雷给劈死的!”
“还有那个西突厥,简直是白眼狼!这八年来双方和平相处,开设榷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这不好吗?吃饱了撑着非得跟东突厥人一起讹诈!看来姐姐说得对,突厥人没一个好东西!”
新仇加旧恨,明婳越想越觉得可气,攥拳恨恨道:“果然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最好一次全灭了,才能杜绝后患。”
裴琏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浓眉轻挑:“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明婳抬头:“嗯?”
裴琏道:“你一直是个心软之人。”
明婳怔了下,而后肃容道:“我是心软,却也要分人。”
“在战场之上对敌人手软,便是对我们自己人残忍。再说了,我们大渊天朝上国,一向是以和为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如今是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上赶着要挑事,这要是不打回去,真当我们是脓包冤大头呢?”
“打,肯定要打!最好能一次摘了那吉栵可汗的脑袋!那家伙坏得很,杀了我们好多将士!我父亲和军营里的叔叔伯伯们提到他,都恨得牙痒痒呢。”
明婳斗志昂扬地说了一通,忽又想到什么,看向裴琏:“若是起了战火,你是不是得回长安了?”
裴琏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她稍敛情绪,垂睫点了点头:“是了,你为储君,打仗这样大的事,你是得回去帮衬陛下。何况真打仗了,边境也不安全,还是待在长安更稳妥些……”
“明婳。”
裴琏唤了声,握着她的手也攥得更紧:“你当真不愿再给孤一次机会,随孤回长安?”
雪天寒冽的空气里,似有梅香幽幽。
迎着男人幽深而专注的目光,明婳忽的想到昨日姐姐说的——
「你个傻子,你的药水已经显灵了,还不赶紧抓住。」
裴琏也与她说,「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他的心。
裴子玉的真心。
可是,人的真心能维持多久呢?
万一他变了心,她该怎么办?
姐姐说的对,赌真心实在太难了,或许走到今日,便是他们这段姻缘最好的结果吧。
“我不回长安了。”
明婳将手从男人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她看着他,神情平和:“我的家在北庭,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都在北庭,若是太平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战事将起,我想陪着他们。”
“裴子玉,你回长安吧,那里是你的家,有你的亲人,有你的朝廷。”
“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着一封圣旨才捆绑在一起,而今缘分尽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也该回到各自正确的道上了。”
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裴琏的心好似也空了一块。
再看明婳起身离去的娇娜背影,胸间又好似被什么沉沉堵住。
这种又空又堵的矛盾滋味宛若一把拉扯的锯,一下又一下锯着心脏,血肉绽开,鲜血淋漓。
直到那抹鲜亮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独坐亭中,冷白脸庞无波无澜,浑身的血液却像是被这刺骨的风雪冻住一般,冰冷、麻木、迷惘、困顿,以及——
雪落进心底,湿漉漉的凄冷,与无边的孤寂。
第096章 【96】
【96】
因着战火将起, 永熙二十六年的这个年节过得并不热闹。
若只是东突厥作乱,河北道的兵将足够对付,可现下西突厥也跟着作妖, 肃王这边不可避免要领兵平乱。
肃王妃为此惆怅不已:“这才安生几年啊, 如何又要起战火了?这一日日的不是戎狄就是突厥, 怎就不能叫能消停些。”
这世上多数人都在祈求和平,却总是免不了人性贪婪,挑起战乱。
肃王深知武将家眷虽不上战场, 但她们的坚守与忧心,不比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轻松。
是以将妻子拥在怀中, 温声宽慰:“离开春少说还有两月, 何必现下就开始烦忧?且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好, 瑞雪兆丰年,明年出征定能连连大胜, 早日凯旋。”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丈夫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她便是有千万个不舍, 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
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守好后方, 叫他能安心无忧、全力以赴地上战场拼杀。
从前只担心丈夫, 得知今年肃王有意将长子也带去远征, 肃王妃一颗心突突跳得更快。
她捂着胸口, 蹙眉道:“阿狼还未成亲, 这次非得带去吗。”
肃王知道她的担忧, 思忖片刻,道:“或给他房里添个丫头?”
世家子弟往往十三四岁通精后, 房里便会安排丫头帮郎君们通晓人事,免得他们在外头眠花宿柳,沉迷酒色。
肃王是在儿子十五岁的夏日,见着他在河里与将士们冲凉,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那时他便与妻子商量,看看要不要安排个丫头,免得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去外头瞎混。
肃王妃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在她心里,儿子还是个什么不懂的小豆丁。
夫妻俩琢磨过后,肃王妃物色了三个容貌娇美、身世清白的丫头,送去给儿子选。
哪知谢明霁一个都不要,梗着脖子道:“阿娘还是等过几年,给我正经相看一位妻子吧。”
肃王妃纳罕,只当他是在她面前装老实。
回头肃王寻到儿子,来了场男人间的对话。
肃王:“你母亲给你挑的三个,你当真一个都不要?”
谢明霁:“不要。”
肃王沉吟,问:“你血气方刚,每日又在军营里听那些大老粗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你就不想?”
谢明霁一张黧黑的脸登时红了,低头半晌,才小声哼唧:“想是想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日晨起都支得老高,怎能不想。
肃王:“既然想,为何不要?”
“若是现下收了丫头,等妻子进门,丫头伤心,妻子也伤心,那何必呢。”
谢明霁道:“父亲与母亲还是给我物色一位好妻子吧,等她进门,我就像父亲守着母亲一般,一辈子也守着她一人过。”
为人父母的恩爱情深,做儿女的看在眼里,自也耳濡目染,对未来姻缘也抱有十足十的期待。
肃王听到儿子这话,心头甚慰,却也不忘提醒:“盲婚哑嫁,想要碰上心意相通的伴,实属不易。我与你母亲会帮你留心着,只你自己若是遇上心仪之人,也别藏着掖着,记得来与我们说。”
“儿子省得。”谢明霁应下。
这一应就过去整整八年,而今谢明霁二十有三,还是老光棍一条。
肃王妃开始愁了:“等不及叫他自己找了,明日初一,定有许多人家登门拜年,明日我便给他仔细挑一个!在他出门前,给他定下来,等你们打仗回来便完婚。”
说到这又有些后悔,“早知今年便不去长安,或是给他定下了婚事再去,没准这会儿媳妇肚里都有喜信了。”
孩子多,个个都是心肝肉,嫁了的愁没嫁的也愁,真真是操不完的心。
这边厢夫妻俩在发愁儿女婚事,花厅庭燎处,年轻的儿郎小娘子们围坐着守岁。
裴琏与谢明霁坐在桌边喝酒,明婳自是与明娓窝在一起,边磕瓜子边聊天。
“你真决定不回长安,留在北庭了?”
明娓挤在明婳身旁,与她咬耳朵:“我看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消瘦不少,你就半点不心疼?”
明婳闻言,朝酒桌旁那道萧萧肃肃的月白色身影瞥去,光从侧面看,也能瞧出的确清减不少。
“又不是不给他吃喝,他自己不多吃,瘦了能怪谁。”
明婳垂下眼,剥着掌心的瓜子仁,咕哝道:“而且不是姐姐你说的嘛,心疼男人要倒霉,既已决定要与他分开,何必再黏黏糊糊,徒叫人误会。”
明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啧啧称奇:“不得了,从前怎么教怎么骂,你这脑子里就一根筋脉通月老,说破嘴皮子也听不进。而今成过一次婚,亲身经历了一回情爱,当真是喝了孟婆汤似脱胎换骨了?嗯,可见纸上得来终觉浅,得知此事要躬行。”
明婳听出这话中揶揄,握拳锤向明娓,笑嗔道:“姐姐!”
明娓笑了笑,也适可而止,没再继续打趣,只搂着明婳的肩膀,笑眯眯与她说起去波斯遇到的一些趣事——
其中提得最多的,莫过于一个欠她一条命的俏和尚。
“那和尚啊,原是伽师弥罗国的王子,据说他一出生便有佛光显现,手指也掐成佛印状,三岁能背经,五岁能讲经,八岁便能译经了,你就说玄不玄乎!”
“哇,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反正他的侍从们都是这样吹他的,我可不信。但他长得实在俊,眼睛还是那种猫眼儿似的,透着深蓝色,特别好看……我也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愿意花银钱买贵价药材将他救回来,但凡他长得丑点,我可不救……”
姐妹俩聊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有欢声笑语飘到酒桌这边。
谢明霁单手撑着下颌,往榻边那里看了眼,醉酒的脸庞挂着笑意:“她们俩真好啊。”
裴琏闻言,也回头看了眼。
也不知明娓与明婳说了什么,明婳一只手掩唇,两只乌黑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副好奇又害羞的惊愕模样。
除夕夜辉煌明亮的烛光下,那娇美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自在又放松。
“是,真好。”
裴琏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再次搁下,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向那道柿子红的明艳身影。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除夕至。
他还记得去岁除夕,为了陪她过年,他日夜兼程赶回幽都县。
那夜的天色漆黑如墨,他风尘仆仆踏进那温暖馨香的内室,第一眼便见到铺满柔软锦缎的摇椅上躺着一只小醉猫。
那只小醉猫还扯着他的袍子,迷迷糊糊把他当做狐狸精。
而那夜,他也抱着她,做了许多狐狸精会做的事。
娇妻在怀,温香软玉,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