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心上人就在不远处,却只能和舅兄干坐着喝酒。
“子玉,我是真拿你当自己人,才放心将妹妹交给你的,可你怎么就……嗝。”
谢明霁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再看对座的裴琏,两只眼睛也不知是被酒气还是被不忿熏得通红:“你怎么就舍得那般对她?我家妹妹那样好的一个小娘子,全天下再挑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了,就连娓娓……嘘,我们悄悄说……在我心里,就连娓娓都比不得婳婳好。”
大抵明娓性子更强些,虽是妹妹,同时也是姐姐,许多事不会让人操心。
但明婳不同,明婳养得太娇了,那颗心几乎不沾染半分世间的尘埃。
“这样好的妹妹给了你,你却不懂珍惜,你活该,嗝,活该没媳妇儿。”
“……”
裴琏看着醉酒的谢明霁,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热情又率真的阿狼哥哥。
真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了眼坐在榻边笑语盈盈的姐妹俩,心头再次响起,真好。
若是当年来了北庭,能一起长大,或许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但现下这样,裴琏也觉得挺好,因着父皇母后最终也重修旧好,他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妹妹。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不能这也要那也要,哪有那么好的事。
“唉,原本我还想着,既然你都追来北庭了,那就好好表现,争取努力挽回婳婳的心。不过现下看来,天意如此,你们缘分尽了,不该再强求了。”
谢明霁抱着酒壶,半阖着眼皮:“待一开春,你尽快回去吧,真打起来,我与我父亲都出去了,一家子女眷也顾不上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们的罪过了。”
酒后吐真言,裴琏听到这话,便知谢明霁是真的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是个负担般的存在?
“堂堂男儿,为何要女眷们看顾?上次在演武场,孤的枪法你也见识过了,并不逊你多少。”
裴琏也有些微醺,眯起凤眸乜向谢明霁:“若是不信,你再起来与孤比一场。”
谢明霁闻言,支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是,你的枪法是不错,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说谁功夫好,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像我父亲,大渊战场,玉面阎王,够厉害了吧?可这样厉害,还是血肉之躯,照样在沙场上中过剑,受过伤,好几次都险些丧命,硬是命大扛下来了 。”
“我阿娘这些年越发笃信佛法,便是为我父亲祈福,盼着天下太平,盼着父亲能安康无忧。我五岁就跟着我父亲去军营了,这些年,不知见到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残了……其中不乏脑子聪明的、身手好的,可到了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是豁出性命,真枪真刀地干起来,那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练兵比武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很不一样!”
谢明霁似是回想起从前与敌军厮杀的场景,神情也陡然变得凛然威严,恍惚间竟有几分肃王的影子,只是更年轻、也更俊俏:“你没上过战场,我与你说,你也不懂的。”
这世上原就没有感同身受。
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亦或是其他什么缘由,裴琏只觉心底有股劲儿被这少年将军的只言片语挑了起来。
浑身血液都热得厉害,眼前也不断浮现出紫霄殿寝宫里挂着的那副地图,那被飞镖特地钉住的戎狄与突厥两块,便是他此生追求的宏图伟业之一——
有生之年,他要踏平戎狄与突厥,将这两片水草丰茂、辽阔广袤之地纳入大渊的版图。
“是,孤现下或许不懂,却不代表往后也不懂。”
裴琏抬手,大掌牢牢摁住了谢明霁的肩,漆黑的凤眸在庭燎灼灼火光的映照下,好似也燃起熊熊的火。
那是一个年轻储君蓬勃的慾望与野心:“这战场,你能往,孤亦能往。”
从小到大,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到的事。
战场,他迟早也是要上的——
大渊朝的先祖从马背上得天下,他的父皇也曾上过战场杀敌卫国,他既想开疆拓土,流芳千古,又怎能当个只会高坐明堂、纸上谈兵的君主?
一个念头在心底萌生,又迅速地扎根,萌生,愈发壮大而强盛。
于是初一一早,裴琏与肃王拜年时,便表明了他随军出征的打算。
肃王面色骤然变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在对上裴琏那双坚定的利眼时,陡然止住。
裴家人,都轴得很。
当年他劝不住永熙帝,二十年后,也劝不住故人之子。
喉头滚了滚,最后肃王只沉声道:“殿下想好了?战场可非儿戏。”
“再过半月,便是孤二十一的生辰。”
裴琏目光清明,凛若冰雪:“孤并非无知稚子,深知沙场凶险诡谲,岳父请放心,孤今日便会修书三封陈明情况,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您,另一封……”
交予吾妻,谢明婳。
“交予信任之人保管。”裴琏道。
肃王见他心意已决,沉默良久,还是道:“兹事体大,殿下再好好想想。”
裴琏明白肃王的忧虑,并未纠缠,只挹礼道:“晚些孤呈上陈情书,岳父阅罢便知。”
肃王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裴琏也没多留,出了书房,径直寻去并蒂院。
行至门口,恰好明婳明娓要去给肃王妃拜年。
两厢迎面遇上,姐妹俩皆是一怔,而后双双行礼:“新禧康泰,殿下万福。”
裴琏眉眼温润,回礼:“新禧安泰,福寿延年。”
明娓见明婳又要当鹌鹑,很是无奈,但还是主动开了口:“不知殿下来并蒂院所为何事?”
裴琏抿了抿薄唇,从袖中拿出两封红包:“昨夜与子策兄喝得有些醉,回过神要给压祟钱时,两位妹妹已回院子歇息了,是以今朝特来补上。”
明娓一看那红包,眼睛都亮了:“殿下也会给压祟钱?”
裴琏嗯了声,目光始终只落向明婳:“孤答应过,每年都会备上,便不会食言。”
虽然只是答应明婳,但想到明婳与明娓寸步不离的亲热劲儿,自是不好只备一份。
明娓是个见到钱就走不动道的,一看那厚厚的红封,眉开眼笑,半点不客气:“哎呀,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她伸手接过,见明婳迟迟不接,只恨不得替她接——傻子,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银票过不去啊!
最后还是明娓替明婳接了,又与裴琏道谢:“殿下实在客气了。”
裴琏淡声道:“应该的。”
有意与明婳单独说两句,但明婳压根不接他的话茬。
事实上,只从那日在亭中再度表明心意,她便愈发躲着他,像是真的要与他彻底断了来往。
裴琏不知她如何能薄情到如此地步,但留给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
思及今日是大年初一,裴琏也没拦着,想着过些时日再与她说随军出征的事。
于是他让到一旁,由着姐妹俩离去拜年。
稍稍走远了,正月里凛冽的寒风隐约吹来姐妹俩的谈话声。
“……就不该收的呀。”
“傻啊,有钱不收王八蛋,何况这么厚!嘿嘿,让我算算有多少。”
“十八张。”
“欸,你怎么知道?”
“因为……”
因为有约定啊。
「为何是十七张呢?」
「新年至,你便是十七了。」
「明年我十八了,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这样的话,后年就是十九张,大后年就是二十张,大大后年就是……哇,发达啦!」
「祝殿下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傻子。」
风雪初停,明婳握着袖中那封厚厚的红包,蝶翼般的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她低声喃道:“你才是傻子。”
第097章 【97】
【97】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 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 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 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 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 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 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 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 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 咬牙道:“这样大的事, 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 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 正是喜庆时候, 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 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 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