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马车也到达骊山行宫。
夏日的骊山绿树成荫,天色布满着绚烂的红霞,群山在霞光笼罩下犹如蒙着一层绯色轻纱,而那依山而建的重重宫阙,朱墙巍峨,琉璃瓦青,金碧辉煌,富丽雄奇,当真称得上“天下第一行宫”。
饶是生在北庭,见惯了雪山沙漠,孤雁落日,乍一看到这座雄伟宫殿,姐妹俩仍觉震撼。
马车抵达行宫外围,明娓便下了车,前往外臣居所。
“咱们先各自安顿,晚点宫宴上见。”明娓握着明婳的手:“反正在这见面,可比宫里方便多了。”
明婳笑着应下,姐妹俩分开,仪仗继续往宫墙里去。
骊山行宫虽不如皇宫那般规矩森严,但皇家与随行臣属们的居住范围边界分明,马车越往里走,越是壮丽威严,朱红盘龙柱高高竖起,重檐庑殿的黄琉璃顶穷极工巧,尽显皇家气度。
太后住在西边的春晖殿,帝后同住在太极殿,明婳和裴瑶住在靠近梅花林的月华殿。
刚来行宫,收拾箱笼,布置规整,不知不觉便到了夜幕降临时。
裴瑶东西少,一收拾好,便迫不及待跑到主殿,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嫂,皇兄没来,今晚我能和你睡了吗!”
明婳一怔,而后噗嗤笑出声:“可以啊,反正接下来一个月咱们都住在一块儿,想何时同寝都行。”
裴瑶立刻欢呼起来:“太好了!那等到冬日来泡温泉,皇兄也留在长安好了。”
小公主这般雀跃,明婳笑了笑,思绪也不自觉飘回皇宫。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紫霄殿忙政务吧。
明婳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爱吃喝玩乐,却喜欢案牍劳形,忙个不停。
思忖间,裴瑶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嫂嫂,宫宴也快开始了,咱们去丽正殿吧。”
明婳弯眸,颔首:“好。”
姑嫂俩牵着手,边一道往外走去,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明婳问起怎么不见许兰君,裴瑶道:“是皇祖母吩咐的,她说兰君姐姐明年便要出阁,得安心在家待嫁,便不再入宫伴读了。”
明婳好奇:“那你之后就没有伴读了?”
裴瑶道:“母后想让我入国子监读书呢。”
明婳啊了声:“国子监?那不是男子读书之地么。”
裴瑶知道自家嫂嫂长居偏僻北地,对长安很多情况并不了解,便将国子监的情况与她说了。
原本国子监的确为男子读书之地,但从十年前开始,皇后特地在国子监设立了一处女学。
特设女学的本意是想让世间女子也有读书入仕,展示才学的机会,然而世家贵女们无一人愿意。
毕竟她们若想读书识字,家中自会聘请女先生,或是在族学读到十岁,已是足够。
反正女子不必科举,读再多书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将女红、女则、女训学好,嫁个好郎君。
皇后虽贵为国母,却也不能逼着贵女们进女学,遂鼓励宫中婢女报名,经过三轮考核,勉强凑出五十个资质尚可的宫婢入学。
第一个三年过去,倒真培养了几位出类拔萃者,才学本领丝毫不逊于男子,皇后或提拔她们为女官,或帮她们在民间开设医馆、善堂、学社。
再往后皇后又扩大范围,各州府有想进学读书的女子,皆可通过遴选进入女学。
一届又一届的小娘子们从女学出来,虽说大部分学成之后还是相夫教子,但也有不少女子当官立业,有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可惜的是,十年过去,仍旧没有贵女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女学。
“所以母后想让我以身作则。”裴瑶道:“我贵为公主都去了女学,她们应当也能少些顾虑。”
说到这,裴瑶深深一叹:“不过这么一来,我压力就大了,若是学不好,那便是叫天下人看笑话啦。”
明婳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在推行女学,女子学堂在民风开化的北庭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呢。
“你若觉得压力大,那便和母后说说,不去了?”
明婳觉得堂堂公主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吃喝玩乐不就很好。
裴瑶却是摇头:“我想帮母后。而且母后说了,我是公主,享天下万民的供养,自然也要给万民谋福祉。皇兄是男子,不用她教,自有一堆人劝着他给男子谋福祉。但天下女子也是我大渊朝的百姓,也下地种田、贩货打渔,春秋两税里也有她们的一份血汗,我作为公主,受她们供养,也得尽我一份力,为她们多谋福祉呢。”
明婳怔住,蓦得有种灵台被劈了一道的感觉。
直到步入宫宴,裴瑶晃了晃她的手:“嫂嫂,你怎么了?”
明婳回过神,看着小姑子稚气未脱的小脸,面露愧色,“没什么,只是你比我还小五岁,心里却揣着天下百姓,而我却从未想过那些,当真是惭愧……”
裴瑶弯起眼眸:“因为我是公主啊,和嫂嫂你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
皇家主宰着这个天下,制定着世间的规则,皇家的女儿便也有改变规则的机会。
但现下,明婳也是皇家一员了。
她是储君之妻,未来的一国之母。
恍惚间,明婳好似懂了,为何裴琏总是对她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或许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的确不是他所期待的太子妃。
骊山行宫内觥筹交错,歌舞翩翩,盛宴正酣。
长安东宫,紫霄殿。
裴琏处理完今日的奏折,一抬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正要起身往外,余光不经意瞥见挂在书架一侧的墨荷图。
视线一顿,他盯着烛光照映下愈发栩栩如生的荷花。
乌云压顶,荷花凌风而立,茎叶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竟显出几分不逊于梅花的傲骨。
若非看到她的婢子拿出那一堆画作,裴琏实在不信这副墨荷图,竟出自那个娇娇弱弱、糊里糊涂的小娘子。
可惜老天爷赋予她此等才能,她却浑噩懈怠,实在是暴殄天物。
裴琏背着手想,待她从骊山回来,还是得劝劝她,若是劝不动,便用些手段鞭策她,总之这事既叫他碰见,且这人还是他的妻子,便不能就让她这般浪费天赋,蹉跎度日。
看着久久驻足于画前的太子殿下,站在一旁福庆心下纳罕。
殿下这是在想太子妃吗?
也是,太子妃人间殊色,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可惜殿下功业心太重,明明惦记着,却只能独守东宫,睹物思人。
福庆心下正叹息,忽的听到上首传来声音:“把这幅画收起来。”
福庆一怔:“收、收起来?”
裴琏:“嗯。”
福庆错愕:“可这幅画不是太子妃送您的么,您……”
话未说完,便见太子清冷乜来一眼:“叫你收便收,何来这么多废话。”
福庆一个激灵,掀袍就要跪,“殿下息怒……”
“行了。”
裴琏挥挥手,转身走下台阶:“搁进私库,妥善保管。”
“奴才遵命。”
福庆恭敬躬身,直到那青竹般的颀长身影消失在书阁,这才暗暗松口气。
再看那幅墨荷图,他片刻不敢耽误,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摘下。
心里却不禁纳闷,先前不是还挂得好好的么,怎么太子妃一走,便要收起来了?
难道是怕睹物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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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骊山行宫的确比长安皇宫舒适百倍,不但气候凉爽,风景如画,更有许多游乐活动。
明婳刚来第一日还惦记着裴琏,待到与明娓、裴瑶,还有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娘子一起玩牌、赏花、踢毽子、打秋千,渐渐也将男人抛到了脑后。
唯一想他时,大抵是在夜里熄灯后。
会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安置?会不会也在想她?
虽然夜里抱着小公主睡觉也很舒服,但明婳还是觉得裴琏更好抱。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一抬手便能将她整个圈在怀里,像是个大摇篮般,每次靠在他的怀里,她都睡得格外安稳。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夏天太热,抱久了容易出汗,这也叫明婳期待起冬日,若那时抱着他,肯定像个暖炉般舒服。
这般悠闲自在的在行宫里过了七日,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明婳白日里也会想裴琏了。
这日她和明娓去后山围场骑马,明娓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拿马鞭木柄轻敲了下她的头:“回魂啦!”
明婳捂着额头,委屈看她:“姐姐!”
“先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出来跑马么,如何真的出来了,你却这般魂不守舍?”
明婳抿了抿唇,不说话。
明娓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有事,故作伤心:“唉,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才成婚没多久呢,都有事瞒着我了,心寒,真正的心寒……”
明婳最受不了姐姐这一招激将,失笑道:“你别演了。”
明娓:“那你倒是快说。”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已经离宫七日了,他却一封信都没给我寄。”
明娓怔了下,旋即明白了妹妹口中的“他”是谁。
“就为这事?”明娓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出来玩还惦记男人,你真是没救了。”
明婳知道姐姐素来对情爱之事不屑一顾,但是:“他是我的夫君啊,我难道不该惦记他吗?”
明娓一噎,这话倒是无可辩驳。
“没说你不能惦记他,但他都不惦记你,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明娓斜她一眼:“早就与你说过了,太子就不是谈情说爱的人,你不如把他当做个过日子的搭子,只求荣华尊贵,不求一丝真情,这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过日子的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