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勤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婳不疑有他,只是想到妻子和情郎幽会去了,他半点不介意不说,竟然还心大到继续忙政务……
这男人,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她啊。
长睫轻垂了垂,她试图压下心底那阵刺刺的涩意。
裴琏看着她耷拉眉眼的模样,不觉想起昨夜,她仰起脸问他“那为何他不喜欢我”的迷惘模样。
就如一只在深林里迷失的小兽,美丽,纤细,而脆弱。
为何不喜欢她.......
他有不喜她么?
打从她嫁入东宫,他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已经远超过他预想.......
摩挲着玉扳指的长指停下,裴琏说回正题:“昨夜,你感觉如何?”
明婳闻言,摇摇头:“一言难尽。”
裴琏眯眸:“怎么?”
既然他主动问了,明婳也不再支吾,从面具遮脸说到情郎定义,最后还一本正经地看向裴琏:“……还有你安排办差的那个管事我都不想说,是福庆吗?还是郑统领?哪有他那样办事的,将人诓进宫里不说,甚至还以性命威胁玉郎。知道的以为我找情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强抢民男,逼良为……男宠。”
裴琏倒不知昨夜她的脑袋瓜子里竟想了这么多。
且许多她在意的点,都是他并未觉得不妥的。
活了这些年,这也算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地了解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异。
“你既说完,便到孤答了。”
裴琏道:“私会情郎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且你贵为太子妃,更当低调。之所以让他戴面具,便是以防日后碰上,你见着那人一时惊愕着相,引得旁人怀疑。”
“除非你胸有成竹,确定碰上了也能喜怒不形于色,或者……”
他稍顿,乜向她:“你看完之后,孤毁了他的脸,或是杀了他,以绝后患。”
男人的声线冷静到无一丝情绪,明婳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颤。
皇室中人提及杀人,都这么随意么?
“那…那还是算了。”明婳摇头悻悻道:“不看就不看吧。”
裴琏见她好似被吓住的模样,沉吟道,“你也不必太失望,容孤想想有什么法子能遂了你的心愿。”
明婳微微一愣,他这是在宽慰她?
不等她细想,裴琏又提及那个管事:“回头孤会敲打一番,让他办事稳妥些。”
明婳抿抿唇:“那就有劳殿下了。”
裴琏点头,又问:“你方才说那么多,为何没提及那位玉郎?你们相处如何,你可还满意?”
“他挺好的,温柔体贴,文采斐然,且不是那等浮于表面的读书人,虽然我与他只相处了一夜,但我听他说话能感觉到他言之有物,是有真才实学的。”
虽然她后半夜稀里糊涂睡过去了,但玉郎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她现下还印象深刻,并开始考虑着或许真的可以苦练画技,争做第一位青史留名的女画家。
毕竟在她之前,女画家里只有个没名字的“赵夫人”,与其希冀后世出一个留名画史的女子,为何不能从她做起?
若她能在画界争得一席之位,往后若有想学画的女子,也能以她的事迹为例,不再妄自菲薄,而是以奋赶前人,留下传世画作为至高抱负……
玉郎那般笃定地说她可以。
裴琏也赞赏过她的画。
所以,她是……可以的吧?
这小小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像是一丝孱弱摇曳的火面。
弱小,但起码存在了。
明婳将这她好不容易建立的一丝抱负藏在心底,偷偷摸摸,不敢示人,也羞于示人。
她怕别人听了要笑话她——
就你,随便画画好了,还留名青史?说大话也不怕咬到舌头。
但,总要试试吧。
姐姐想学祖上那位“大渊第一女商”,哥哥想在沙场上赢得和父亲一样的“战神”称号,裴琏的志向更是大了,要当流芳百世的贤明圣君,那么她……也能试试吧?
不然百年之后,提及谢明婳这名,只是浩瀚史书里一句“女商谢明娓之妹”、“战神谢明霁之妹”、亦或是——
大渊皇帝裴琏之妻,谢氏。
她活着时都讨厌被称“谢氏”,若死后却要一直被这样称呼,怕是在地府做鬼都不开心。
“咚咚”,两下清脆的叩桌声响起。
明婳恍过神,便见隔桌的男人拧眉看她:“你就这般中意他,当着孤的面便敢分神?”
“没,我不是……”话到嘴边,触及男人微沉的面色,明婳心下一动。
他这是在吃醋吗?
念头才起,很快被否定,玉郎都是他找来的,他又怎么会吃醋。
八成是见她发呆,不耐烦了。
明婳便也没再解释,只道:“昨夜虽有不足之处,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
裴琏胸间隐隐发闷,面上不显:“那继续叫他伺候?”
明婳摇头:“还是不了。”
裴琏幽沉的凤眸掠过一抹晦色:“不是挺满意的?”
明婳道:“我不想耽误他。他是个学圣贤书的读书人,岂能因一次落榜,就误入歧路,想靠男色走偏门谋官职?而且我相信凭借他的才学,只要好好准备,下次科举定是有机会的,完全不必以色侍人。”
见她言辞恳切,满脸真诚,裴琏冷笑:“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不过一夜,竟替旁的男人操心起前程了。
静了两息,他又问了一遍:“真不要他了?”
明婳点头:“读书才是正途,让他安心读书吧。”
何况经过昨夜,玉郎在她心中也算是半个开蒙之师,和自己授业解惑的夫子谈情说爱,未免也太奇怪。
裴琏见她眸光清明不似作伪,也不再提及所谓的玉郎,端起茶杯,悠悠浅啜。
“殿下,没了玉郎,那我今夜还能翻牌子吗?”
这冷不丁的一问,裴琏险些被茶水呛到。
好在多年修身养性,沉沉缓了口气,将那茶水咽下,他才神情漠然地抬眼:“今晚还要翻?”
明婳被他问的有些难为情,双颊泛着浅浅绯色,点了下头:“我昨晚看到那托盘上有三块牌子,既然殿下已经替我寻了三位人选,那我也不好辜负殿下一番美意。”
翻一个也是翻,不如都翻来看看。
除了白天睡饱了这会儿格外精神的缘故,她也很好奇裴琏寻来的另两人,又是何种模样与心性。
裴琏见她此刻低头一脸娇羞,再想到昨夜里不过说了两句孟浪话,她便大力推开、愠怒非常……
还当真是,人傻,瘾大。
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裴琏搁下白玉杯盏,眸色沉沉道:“好,孤去安排。”
-
这日夜里,月上中天,天色已然全暗。
明婳在后殿沐浴过后,又像昨日那般,看到那位宫婢将托盘举过眉毛,毕恭毕敬躬身道:“请太子妃翻牌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明婳不再忐忑,直接抬手翻了右边那块。
绿竹木牌上书:「游侠」。
明婳愕然,竟然还有江湖人士?
裴琏这寻人的范围未免也太……广泛了!
她从小娇养在高门深闺,还从未接触过江湖人士。
既是游侠,武功定然很好吧?个子应该也更高,身形也更魁梧?
明婳依照从前看的游侠话本,脑补着游侠的模样,走去竹屋的路上在想,坐在竹屋的榻边也在想,打开窗户让月色照进来时还在想。
直到屋外传来敲门声,那些刀光剑影、碧血丹心的思绪也被拉回现实。
“请进。”她道。
门被推开,来人绕过那扇墨竹屏风,很快便映入眼帘。
只见他一身玄色缺胯袍,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黑发高束起个马尾,两侧各留了两缕,哪怕脸上仍戴着银色面具,也平添了几分潇洒不羁。
而他的身形也如明婳所想,个子更高,肩膀更宽,整体也更魁梧。
提步走来时,那颀长健硕的身影投在墙上,宛若一道凌厉笔直的墨痕。
那来自体型的压迫感,让明婳不禁屏住呼吸。
“楚狂拜见夫人。”
“楚狂?”
明婳眼底浮现一丝兴味:“唱《接舆歌》的那个楚狂?还是有什么其他说法。”
却见那男人直起身道:“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弃于山间道馆,收养某的老道士姓楚,因着他贪酒,一醉便癫狂若疯,是以周围的村民给他取了个诨号,唤作“楚疯子”。某被他收养,他便取了个单字,狂。”
明婳:“……”
好吧,是她想多了。
“我还当你的名取自《楚狂接舆歌》,你可听说过?”
男人沉默两息,而后用略显粗哑浑厚的嗓音道:“夫人,某乃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并不知什么《楚狂接舆歌》。”
明婳道:“那你可想知道?你若好奇,我可以给你讲讲。”
男人抬起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还请夫人赐教。”
昨夜当了一晚上学生,如今有机会当夫子了,明婳也不禁挺直腰板,抬手示意:“先坐下吧。”
楚狂应了声是,于昨日玉郎所坐之处落座。